拜访

结束休沐之后兰加志回到御史台，第一时间便去了钟昌黎那里报到，却被告知中丞大人奉旨南下了，走了有半个多月，去做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

因为圣上的大力奖赏，这次北巡最终有了一个积极的定性，所有一起出巡的御史们多得了一年的俸禄，兰加志不仅多得了疏横居，还坐稳了六品侍御史的位子，甚至连身上的绯红色官服也不用替换。

御史台的风说变就变。

短短一天的工作时间，兰加志感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无端的好意，仿佛又有人重提潘小来的旧事，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要适应这样的生活，并且保持警惕。

斯槿将这次北巡的许多记录公开出来，特别是关于兰加志个人的生活细节，笔触间不难看出崇拜之感。只是兰加志看他的角度发生了变化，一个与自己朝夕相处近半年的人，又如此详细地记录了这一行的点点滴滴，这些案卷都在他不知情的时候递到了御案上。

这说不上是背叛，却依然令兰加志心惊不已。

既然钟昌黎不在，他也实在不想在监院与他们虚与委蛇，找了个理由便先下了衙。

大雪从昨日午后开始下，到现在也没有停的意思，间或小了一些，过不了多时又大起来。据说明宏深死的那一夜，帝京响了冬雷，按照老话说的，这个冬天一定是难过的。

若自己还住在南城小院，免不了又要挨冻，莫名生出一丝庆幸。

还没出御史台，便有同僚递了伞给他，笑眯眯地问：“兰大人几时请咱们去新居参观参观啊？”

兰加志冷着一张脸，不露声色地答到：“宅院尚且杂乱，过几日一定。”说完接过伞径直走了。

正好这样的大雪，路上人少，他的去向不会引起多少注意，这便能称为天时。

大裕平章事宅邸竟然不在北宸大街上。

作为从涪州升迁入京的新贵，董捷彬的府邸一直都在北城靠西南的小街上，原本这里集中了一些六部的官员，可自从天琛三十八年枢密院改制之后，他们中的许多人因职权重叠，被外放出京了。

相府四围邻里少，千仞唯有头盖霜。

冒雪而来确实艰难，兰加志到了董府门前，忽然有些犹疑，如此贸然来访是否真能如愿得见？

府门前停了一架马车，虽看不出是哪家的，但肯定是高门大户家才有的格制，车上落雪可见已经来了多时。

“董相若有访客，会不会不方便……”他喃喃自语，摸了摸自己怀里的东西，转头又想走。

“不行。”他的鞋在雪地里润湿了，此刻双脚冻得刺骨，“不能门都没敲就退缩，起码要让董相听到自己的名字。”

门前积雪里全是他来回踱步的脚印，最终他走上台阶，在屋檐下忘记合上伞，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扣了扣门环，不料那实心的黄铜门环不仅冰凉还如此沉重，他加了不小的力气才扣出响声。

蚍蜉撼树。

他竟然产生了这样不恰当的感受。

可是大树从旁边裂开了，左手的侧门里走出一名少年，先是低眉顺目地向他行了一礼，再客客气气地问：“尊驾临门，所求何事？”

兰加志向侧门走了四五步，心底一叹，一位门房小厮讲话仪态调教得这般好，应是府中管事费了大力气的，自己回去也要与隋恩提提这种要求。

“尊驾？”小厮见他愣头愣脑，再唤他一声。

“哦，失礼。在下御史台侍御史兰加志，想拜见董相……”他说话的时候小厮脸上划过了一缕笑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他音量越来越小。“董相不在府中吗？或是，有访客？”

门口停靠的马车似乎还有点眼熟。

“家主在府中。”小厮回答得干脆。

“那？”兰加志更加窘迫起来。

少年抿着嘴笑，小声说：“每日想要见家主的人岂止百千，大人这样步行冒雪而至，张口就要见的……奴家是第一次遇到。通常要私下见家主的，需得提前一个月写拜帖、等回执、定日期，到了时候才能登门拜访，大人您啊，呵。”

兰加志忽然想起到鱼跃坊小院敲他门的欧阳氏侍女，彬彬有礼地请他去见欧阳瑞玥，即便后来发现是场乌龙，依然进退得宜。

眼前的少年与她如出一辙，一举一动都得体从容，内里却是一样的。

无论兰加志是粗布麻衣还是六品官服，在高门家奴眼里都别无二致。

大雪天里，兰加志感到来自身体深处的臊热。

“不过，”那少年自己接上了话头，“家主也说，若来的是御史台的大人，就另当别论了。”

说完，小厮将赭石色侧门推到最大，躬身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兰大人请吧。”

请吧。

他提步踏入，手里未合上的伞又卡在门上，小厮捂嘴笑了笑，说：“大人将伞留在门房吧，走的时候记得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