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
茶花在雪中开得恣意,硕大如拳头般的艳红色花朵被积雪压得低头,成朵成朵的落到地上。
茶花艳丽的红,积雪刺目的白,还有小狗跳动的黄,刹那她竟然错觉回到了凤池山天门里。
天琛四十四年腊月初八,袁珏车裂行刑。袁氏百年基业,一夕坍塌。
当时还是袁千沛的她在天师的成竹精舍门外长跪不起,请求下山,任凭她跪破了膝盖磕烂了额头,天师未出精舍一步。在雪地里的那四五天,她几乎能听清每一片竹叶的翻转声,分辨每一次压弯竹枝的弯曲极限,一旦超过这个极限,竹枝就会弹起,将积雪抖出一条雪线。
那年帝京下了一整个腊月的雪,南城冻死百姓三万人。
“菜菜来……”她俯身招呼小狗,菜菜连蹦带跳向她跑来,它身上沾了好多雪,湿漉漉的。“嚯哟,一般姑娘可抱不动你了。”
“家主。”三五端着一碗热汤走过来,表情不是很好看,“芩姑姑说昨夜您落了水,这个汤是驱寒的。”
“呃……芩姑姑知道了?”
“整个帝京都知道了。”
李千沛无奈笑笑,隐隐约约也能听到一些院墙外的人声,在帝京传言中她明明已经死了好长时间了,结果一露面就搞出这样的新闻,大概也抢了些许欧阳氏与薛氏的风头,料想今日登门拜访的人不少……
这下可好,欧阳铖该更恨她了。
她看着那碗热腾腾的清汤,说:“我不用,端进去吧。”
少女低着头没有动。
菜菜跳出李千沛的怀抱,跑过去蹭三五的脚踝。见她不动,女将军也不恼,“你要是不愿意,放在廊前即可。”
三五放下托盘,抓住菜菜的后脖颈转身就拖走了。
“我是不是给你闯祸了?”阙蓝走到她背后说,“三五姑娘这般不待见我。”
李千沛抿嘴笑着看他,说:“三五耳力过人,晚上休息在隔壁的耳房,你猜她昨晚听到了些什么?”
“……”
她走到院子中/央,赤脚踩在薄薄的积雪上,竟然有钻心的凉意。
昨日的激烈冲动被一夜风雪吹透,她遥遥望着廊前垂手而立的阙蓝。
她原本在这世上孤身一人,生就生死就死,来就来去就去,可现在……她好像被什么束缚住了。她感到害怕感到冷,甚至做了十年来第一个梦,师父曾说,火晶入体半人半神,她只当那是让她在绝境里重塑自我的宽慰话,直到今天醒来,第一次感到她那一半的神性分崩离析寸寸碎裂……
伯衡不是教她说,爱使人勇敢、伟大、一往无前吗?
为什么,她感到比地牢里还要彻骨的恐惧和寒意呢?
“小鸾你看,我之前跟你心心念念的茶花树,是不是很美?”
那样硕大鲜艳的花朵,掉落的时候也是整朵掉落,香味沁人。
“是袁公青年时种下的,帝京除了袁府没人将山茶花树植在庭院里。”
“什么缘由呢?”
“因为……”她感到心口一阵凉意,“民间说山茶花是‘断头花’,不吉利,袁氏满门大概证实了这一点,据说那时候还兴起过砍伐山茶的浪潮,令北城的山茶花差点绝了踪迹。”
她拾起一朵刚刚落下的花朵,吹掉花瓣上的雪屑别在耳边,“可是我不信,先帝也不信,于是将这三棵挪出了镇国将军府,竟然全部活了下来。”
“袁公……”阙蓝很想问,为什么故事里的余幺妹从来不叫余大爷为父亲,却又一直在做着一个女儿该做的事情。
看穿他在想什么,女将军沉沉地说:“我姓了十几年的袁,忽然有一天他们告诉我,你的父亲和兄长还有全族的人都不在了,从现在起,要活命,你就要姓李。”
一颗眼泪沿着她的脸颊落下来,掉进雪地里消失不见。
“可是,可是杀掉袁氏全族的人,也姓李啊……”她极力克制语气的哽咽,“那个人在地牢里告诉我,要站起来走出去。先帝在和光大殿告诉我,从今往后你姓李。伯衡,伯衡在这里告诉我,要像……要像父亲和哥哥们一样,做一个好的将领。”
“圣上算计我,白果果容不下我,我不能做袁珏的女儿,因为我知道自己根本就做不好……我将先帝给我的东西全部弄丢了,是不是,是不是只要我不是袁珏的女儿,就可以不那么自责?”
“可是小鸾……”
“小鸾……”
她张开嘴大口呼吸,以此来平复翻涌而起的心潮。
“你不是阙蓝,你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啊。”终于不能自持,她倒在雪地里,掩面哭泣。
阙蓝奔到他面前,将她从地上拉起,紧紧抱住。
昨夜暴露在他面前的,曾经受过的伤算得了什么,再如何隐秘如何不堪的伤口终究成为了她的盔甲,而刚才她说出的每一句,才是她最柔软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