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
要牢牢握住,睡觉的时候也不能松开。
兰加志端详着手里小小的铜三棱,嘴里轻轻地念一句:“拏云一定好好报答陆大人。”
斯槿显然比初离帝京的时候老练了不少,现下坐在马车里依然不停地翻阅这一路来的记录,特别是对于兰加志个人的每日行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笔触日渐丰满起来,叙述也由之前的简明变得详细,甚至充满了对于行动逻辑的注释。
“金州几月下雪?”兰加志把原本属于陆骢的铜三棱收到贴身的中衣里,掀开马车的厚毡帘子。
“大概十月下旬。”斯槿咬着笔杆回答,翻开一页记录摊给兰加志看,“大人你看,关于陆提刑这里怎么写?”
“你……”兰加志没有伸手去接那本厚重的簿册,只是在刚刚放进铜三棱的胸口来回摩擦几次,“按你所想的如实记录。”
到底是按人所想,还是如实记录?
斯槿向来冷静犀利的眼光滞了滞,对着笔尖连哈了几口气,才埋头在册子上写下:北三州提刑陆骢,因兼任云州州丞时日未长,对云州多年状况调阅未通,极力配合巡检,功过相抵。
其实哪里有什么极力配合功过相抵,只是一张旧的婴儿襁褓击碎了他与焦蒿的联合。
去年底焦蒿忽然派陆骢到云州调查先帝担任云州钦差两年间的事,这条线焦蒿说得隐晦,他前后几次西出玉门关才找到了一点关于那回鹘女子的消息。
连陆骢自己都想不到,最直接有力的证据一直就握在同僚张通判的手里。
当日,兰加志领着烂泥似的张通判到州丞府见他,第一次相见的情景他大概排演过上百次,自认无论钦差从哪里开始问,他都能给出毫无破绽的答案。
可是兰加志第一句便是:“陆大人且把与先帝有关的回鹘女子交出来吧。”
这位留着山羊胡子帝京口音字正腔圆的提刑官,面对一副瘦弱模样的年轻钦差,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知道,贪墨也好盘剥也好杀人放火也好,哪怕是扣个私通羌庭的罪名,都能一股脑儿推到死去的夏无疑头上,自己只管装疯卖傻一概不情,可是……
可是钦差查到这件事情上,之后可能发展出的后果别说他一个四品提刑了,怕是落到三相任何一位头上,圣上也只会宁杀错不放过。
再次出现“先帝遗孤”这样的事件,任何帝王为自证皇位名正言顺,血洗三个州也不过一个抬手。
正当陆骢进退维谷、张通判再次晕死过去之时,兰加志说了第二句话:“将你的铜三棱钥匙给我,我便答应不牵连你半分。”
钦差开口的头两件事都是他以为不可能知道的事,他没有选择,即便跟焦蒿抱团抵抗,只要北三州再出一个李含丹,他们一个都活不了。陆骢心里那一星半点的侥幸才被彻底瓦解,他知道,这是无路可退的处境了。
最后,兰加志向陆骢承诺,只要焦蒿一案办得顺利,先帝秘闻、回鹘女子、婴儿襁褓他都会扔在北三州不带回帝京。
巡检组离开永兰之后,陆骢继续做他的提刑官和州丞,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兰加志将手揣到袖子里,也亏得临行前李千沛反复交代让他多絮两件夹衣带上,果然金州的苦寒不是他能想象的,才刚刚过了九月便冷成这样。
“追云部内讧的事平了吗?”他轻声问。
“白音布和想请大裕出兵助他,但是枢密院给驳回了。前段时间听说追云部在白云县边境发生过冲突,杨将军出面驱逐了。”
“就怕是以内讧的名义迷惑大裕?”
“朝廷就是要防止这样的情况。”斯槿说,“加上咱们此次北巡,担心北三州内部不稳,外部挑衅得逞。”
“今年榷场也关了?”
“对,金州的榷场全部关了,只剩孔州沽县一个了,关凛家主今年亲自去沽县护卫了。”
兰加志皱了皱眉,感到事情有些复杂,短时间内很难厘清脑子里纷繁的思绪。
白相不愿意干涉外邦内政当然没错,结合之前三军发回帝京的预警,枢密院保持警醒态度也无可厚非,只是他兰加志现在带着巡检之职,到底应该把这个北三州最高长官如何治办才好呢?
松办、缓办?那夏无疑、陈旭、刘成胜的死怎么算,单单在永兰城整理出的有造假虚报的档案便将近三百斤重,从焦蒿北任之日起,云州从棉花和贡马上剥扣的钱,粗算便有九十余万贯,相当于四个榷场一年的岁获总和,足够整个北三州所有官员发放三十年的俸禄。
这些还不算青苗税和支移钱。
那严办呢?边境局势瞬息万变,转运使肩负协理军政之职,焦蒿根植北境经营近十年,又是白相的得意门生,若在这期间边境真的燃起烽火,严办了焦蒿及其党鹏导致的军政不畅又该如何。
而且,焦蒿这样的作为,到底与白相有没有关联,兰加志至今也没有找到准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