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礼

元享三年七月十二日清晨，才任命仅一日的巡检钦差、侍御史陈旭被抛尸御道，死状骇人。

皇城司火速收敛现场，在尸体附近发现了作案的凶器——一把尚未锻造完成的短剑，剑身侧还有一个捶打施错力的凹陷。

正是这个凹陷使得陈旭颈部的切割伤不规则且十分可怖。

很快，皇城司在陈旭的住处确定了第一案发现场，凶手持械破窗进入死者书房，果断麻利地将其一剑割喉后离开，待到凌晨再折回府内将尸体取走，步行抛尸御道。

据陈旭的家人说，昨日天光尚亮时，他从宫内返回径直钻进书房，特别责令不得打搅他制定北巡细则，说要连夜赶出上呈陛下。他平日里就脾气古怪，又陡然受用，所以即便是书房里呆了一夜也没人敢来询问。

天气炎热，颈部大量出血的尸体在屋里数个时辰，引来许多飞虫，只要站在门口都能清楚闻见腥味，凶手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如入无人之境，这一家人竟然懵懂不知。

皇城司办案的衙役对陈旭家人皆是不客气，一股脑全部押进了皇城司。陈旭一家老弱，家中听使唤的也尽是些妇人，哪有一剑割喉的好本事？还要一路扛着百多斤的尸体走十里路去抛尸，凶手的体貌该有个最低的标准。

皇城司羁押一家老小的目的，便成了提供避难。

向来与皇城司不对付的大理寺凡遇命案必然要与其一争高下，这次却一点动作都没有，早间的朝会没人敢提及这桩案子，匆匆议完一些日常后，皇帝与文武百官便开始了无声的僵持。

陈旭因何而死……恐怕大部分朝臣心里都有了各自秘而不宣的答案。

皇帝昨日才下旨北巡，今日钦差大臣便陈尸御道，无论是不是焦蒿在帝京爪牙所为，都直接导致了这次北巡性质的反转。

挑衅皇权，绝不姑息。

才入末伏，帝京憋了好几日的雨没下下来，东西南北通透的和光大殿今早有意锁住了门窗，皇帝节俭惯了，宫内一块冰都没有，近午时的时候，朝臣内侍像蒸包子一样挤在殿中。

白果果告假，董捷彬告假，欧阳铖出巡。

昨日还在御史台眼红陈旭的几位平级侍御史，今日在朝会上纷纷失语。

朝会从未如此荒诞。

李顼展开陈旭昨日留给他的几卷纲要，举目望着一殿垂首擦汗的沉默朝臣，忽然理解了半分帝王千古寂寞的真谛。手指划过巡检小组人选名单，次席兰加志，皇帝的目光在殿中梭巡一圈，穿过人头落到很远的一件绿色朝服身上。

传闻中的潘小来……你是否如传闻中那样是不世出的奇才？

李顼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塌了一摞弹劾李千沛的折子——这帮趋炎附势的言官，只会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这一掌吓得一殿朝臣立马跪了下来，李顼最讨厌他们跪，最讨厌他们说该死，若真的不怕死，怎么一个焦蒿都不敢有人站出来得罪？

兰加志抬头看到了前方的一众屁股，与上次在裕心殿时的情景何其相似，他小心翼翼地抬头，让目光穿过绿屁股红屁股才能勉强看到最前面的紫屁股，穿过不多的几个紫屁股看到金色的袍子边缘。

这次老山羊没在身边，没有人管制他轻佻的动作。

一早上的浑浑噩噩在这百十来号屁股面前终于清醒了过来，这便是沈流韬口中的大礼！

那种感觉再次攀上他的全身，命途的转角在他眼前徐徐展开。一步登天还是踏空坠崖都是可能，他既兴奋又害怕，想伸手去抓又担心抽中的是死签。

御史台监察御史，上监天子、下察朝臣，弹劾纠正、肃正纲常，不求以蚍蜉之力撼树，但求守住本心，不被旋涡吞噬。

“我兰拏云一生不结党不攀附不爱财不怕死，只愿一生孤立于庙堂，做大裕不屈的脊梁。”

心跳如擂鼓，他眼前幻觉般地出现了明宏深捏碎的夕颜花，欧阳瑞玥巴掌打过的一侧脸颊再次红肿起来，疏横居的大门为他一个人打开、蒲氏那高不可攀的门楣也匍匐在他眼前……

就是现在了。

“臣，兰加志！请命担任北巡钦差！”他的声音比想象中平稳，虽不如董相那样浑厚，却字字清晰。

目光若有实质，那么他现在该是万箭穿心的下场。

蒸屉一般的和光殿内只有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李顼穿过兰加志眼前那么多红红绿绿的屁股走到他面前，双手扶起了他，少年帝王宽阔热烈的手掌抓紧了他细弱的大臂，手心的汗水直在苎麻的朝服上留下一个手印。

“果真，陈旭果真没有选错人！”李顼眼中那抹金光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此番北上，朕预祝爱卿……”

仅有这君臣二人立于和光大殿之中，少年帝王在唇齿间琢磨片刻该用怎样的祝词，半晌才说出八个字：“锄奸抚良，肃正寰宇。”

锄奸抚良，肃正寰宇。

这八个字无异于晴天霹雳，结结实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