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将相
徐一品帐子里的炭火熄了,他呆坐许久,终于感到从头到脚的寒意。派去亭州调查阙蓝的探子回来了,前几日已经把结果交到他手里了,他迟迟没有转达给李千沛,实在是……
他想单独跟阙蓝聊上几句,特地没有跟将军去州府衙门。他从来都觉得阙蓝身上有特别的气息,无论李千沛对他是欺辱、骄纵还是无常,他都是那一个样子,既弱势又倔强。
阙蓝还在帐子里笔直地跪着,徐一品一走进来忍不住皱着眉问:“怎么还跪着?”
“将军没让阙蓝起来。”他回答得平静。
徐一品把炭盆往他面前踢了踢,说:“起来吧,玉龙一时半刻回不来。”
阙蓝一动不动。
徐一品叹一口气,坐到他面前,从袖笼里摸出一个竹信筒,说:“我派人去亭州找到了你的父母。”
他猛然抬头,难得在浅褐色的眼珠里显出浓浓的渴望。
“放心,双亲都好。”徐一品淡淡一笑。
“那……他们……”阙蓝一时混乱的脑海里组织不起像样的言语。
“蓝氏在你之后又有了五个孩子,你有五个弟弟妹妹,最大的妹妹已经十六岁嫁人了。”
“十六……那么,我被拐走的时候母亲已经怀了孩子?”他眼眶一润,连带着鼻尖也红了起来。
“对。”徐一品拍了拍阙蓝的肩膀,“你父亲得了痹症,不能再跑船了,还好你的两个弟弟去码头接了他的活计,一家人还算过得去。你放心,我的人给他们留了一些钱财。”
阙蓝一直笔挺的脊背垮了下去,坐在自己的后跟上,伸手抹了抹眼睛。“谢谢徐大人了。”
“玉龙喜欢你,我不过是遂了她的心意。”
听了这句话,阙蓝咬了咬嘴唇,没有接话。
“你呢?喜欢玉龙吗?”
“徐大人未免关心的太多了吧。”
徐一品挑挑眉,说:“好歹我出人出力又出钱,交换一点你的小心事,很合理啊。”
阙蓝浅浅一笑,伸手拢了拢散开的头发,用捏在手里的青玉簪盘起来。“徐大人心里有答案吗?”
“有的话,就不问你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看得清每一条清晰湛蓝的脉络,然后轻轻握紧了手,这个动作徐一品不是第一次见,依然莫名心跳加速,他缓缓开口说:“阙蓝这样的人,根本不懂如何喜欢一个人。”
徐一品暗自吁出一口气,刚想开口却被抢了。
“可是玉龙……阙蓝喜欢得要死。”他说完,抬起眼睛坦然地与徐一品对视,脸上表情平静舒展,说的话令人深信不疑。“她令我觉得,我这半生所受的一切,都是为她的到来铺垫;所遇见的人,都是为她的到来倒数。跟她在一起,想看日出,想跳海,想受欺负想惹她生气,想占有想被占有,想为她牺牲性命,想回噩梦一样的帝京……”
痛惜生命太短,不能相伴百年;感怀生命太长,不能一朝白头。
徐一品向来自负纵横欢场精于情爱,而面对此刻的阙蓝依然忍不住动容,一时间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阙蓝看他带着些许错愕的表情,垂下头噗呲一声笑了,“徐大人信了?”
“嗯?”
“徐大人忘了,阙蓝原本就是靠做戏而生的人,所以演什么都像。”
徐一品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愤怒,没来由地想打眼前人一巴掌,想制止他的撒谎与戏弄。他强压下这股火气,沉声问:“你希望玉龙喜欢你,还是你的角色?”
“那么请徐大人告诉阙蓝,将军喜欢我什么呢?我这样的人只能靠着她一星半点的喜欢才能活下来……可是……为什么呢?”他皱着眉,侧着头看徐一品,“为什么你觉得我应该无条件喜欢她呢?只有这样……才是我应有的作用?”
徐一品一时竟答不上来。
“凭什么呢?凭她的出生?她的权力?她的手段和力量?”阙蓝每问一句就挑一次眉毛,表情透出一丝丝疯癫的味道,“凭我下贱?凭我无用?凭我只想当个人?”
平日里掉眼泪就像扯线珠子一样的他,今日在徐一品面前只为故乡与家人红了眼眶,一改往日柔弱模样,甚至还带着病态的笑意,最后问出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徐一品与他对视,不过片刻就挪开了目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太不恰当了!怎么能有人以这样碎裂的姿态语气,说出伟大帝王入主中原时质问宇宙天地的话语?可是……再没有比这句更恰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