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二)
醐灌顶感,只暗恨自己迟钝:如果清梨真的是个普通的风芜城少年,为什么其他坊市的人从来不到这附近来呢?思来想去,她一开始就没想到客栈也是暗门的产业,清梨一家上下都是暗门的人。
在外面闷闷地吹了会儿风,想起姜去寒还在屋里写功课,潇湘又去端水、伺候洗漱。
“和清梨闹不高兴了?”姜去寒蜷在椅子里,像只柔软的猫儿,潇湘进来时,他正满意地审视自己的作业。但现在,他的询问就像一种羞辱,狠狠地在潇湘心上打了一鞭子。
潇湘把水盆放在一旁,沉默地望着他。
姜去寒看了她一会儿,神情变得有点复杂,似是有些唏嘘,又像是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去表达。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居然相信暗门的人,小姬。”
只一句,潇湘的眼眶立刻红了。姜去寒看到了愤恨和隐隐的泪意。
他放下作业起身,走到潇湘跟前,摸摸她的小脑瓜,然后把她的额头轻轻地摁在自己胸前,柔声哄道:“这次被骗了就算了,我早提醒过你,是你不听。下次莫要轻信他人就是了。”他的声线还算稳定,脸却已红透了,心脏狂跳起来,带得单薄的胸腔也微微颤抖着。
潇湘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往昔在外游历,天冷风大时,她曾数次钻在江雪寒怀里睡着,那时,她感到的是温暖和安适。同一个相续住在陌生的躯壳里,就成了陌生的怀抱。
“不过被骗了一下而已,又没少块肉,”姜去寒的声音依然柔和,却多了丝笑意,手下轻轻摩挲着潇湘头上的丫髻,“你跟清梨不过是在风芜城相处了些日子,怎地如此信任他?你在我身边这么久,都不信任我,还想着办法让我喝醋,怎么解释?”
潇湘用袖子擦了擦脸,抬眼看他。少年双眸黑白分明,是真心实意在发问。
“他重要吗?”姜去寒又问。
“差点上了你的当,”潇湘推开他,“别套我话。”
方才潇湘抬头时的情态令姜去寒既爱怜不已,又想好好捉弄一番。他意犹未尽地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恶作剧欲,回到卧室洗漱了,换上寝衣坐在床边,看着潇湘用干的布巾给自己擦脚。
看得出她不喜欢做这种事,却很认真。
“好羡慕你之前的主人。”他盯着潇湘,状似无意地感叹道。
潇湘没有说话,只是把他的双脚擦干,整个人塞进被里,端了水盆离开。不多时,她大概是用烈酒浇过了手,回来熄灯。
“小姬,”灯被吹灭前的一刹那,姜去寒忽然叫住了她,“你还没有回答我,他不重要,不是吗?”
于是那将灭的火苗只是危险地忽闪了一下,又复直立起来。
潇湘也直起身,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姜去寒丝毫不怀疑如果他再说什么过分的话,潇湘一定会给他一拳。他拖着鞋子走到潇湘面前,道:“你是要跟着我一辈子的。”
——能不能看看你面前的人。
能不能看看我。
潇湘的双眸从沉郁逐渐变成愤怒,然后泪水涌了出来。
她说:“不。”
这些日子没了“谶”的拖累,姜去寒略略长高了些。两人离得近,他稍微仔细,就能嗅到潇湘发油的香味。见状,他的心好像被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触了一下,方才的爱怜和恶作剧欲刹那间烟消云散。
他好像悄无声息地变了——若是之前,他一定要好好嘲讽一顿以报平日之仇,但今晚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心思。
怀着奇妙而复杂的心情,姜去寒尝试着去拭潇湘脸上的泪,泪却越来越多,浸湿了他的袖口。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情。
他究竟是在怜惜她,还是在怜惜的表象下无声地嘲笑?
潇湘被他这样看着,碰触着,狼狈至极,恨不得当场消失。羞愤之下,一个头锤撞在姜去寒胸口。姜去寒未曾习武,脚下不稳,被这一撞,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
潇湘吓了一跳,忙扶他坐下,姜去寒捂着胸口道:“好疼。”
“没事吧?”潇湘稍微有点慌。
姜去寒看了她一眼,眼里有些水光。他侧过头去,小声说:“揉揉就不疼了,以前时坞都是这样做的。”
潇湘看他几乎要闭过气去的样子,只得把他扶到床上躺着,为他揉按胸口。姜去寒眉头微蹙,姿态却放松下来。他一开始还哼唧几声,揉了一会儿,直接睡着了。潇湘拍拍他的脸,没有反应,才给他盖上被子去外间。
再也不能一厢情愿地轻信于人了。她蜷在被子里,暗中警告自己,清梨至少还没有恶意,若是碰到像姜去寒这样的就完了。
半梦半醒间,她脑海中电光一闪,顿时睡不着了。
以时坞的细心,怎么会让姜去寒胸口被撞到?他一定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