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前梦(三)
戴着皮革缝制的单眼眼罩,将右眼遮挡得严严实实,看过来的左眼眸色极深,衬在毫无血色的脸庞上,像水墨点于白纸。
两人皆是站定不动,以目光锁定彼此,像两只警惕又疏离的野兽。
最后还是少年先挪开眼,自顾自弯下腰去,以手掬水泼在自己的脖颈上。
温眠敏锐地注意到,从少年颈项滴落的水滴竟是鲜红,很快就将溪水洇出块深色来。
他是在清理自己的伤口。
但在长留山境内,又能有什么伤人的魔物?他是如何受伤的?
这些本不该由温眠来关心,她一向做派也从不多管闲事。
因此她没有开口询问,转身打算相安无事地离去。
可还不等她走出两步,便听见溪水中传来扑通闷响。温眠回头,见方才清洗伤口的少年紧闭双眼倒入溪中,本就苍白的肌肤沉在水底后,更是显得近乎透明。
少年整个人都冰雕似的浸在水里,如今昏迷过去,若是无人搭救,恐怕不过多久便会溺死在这浅水之中。
是救,还是不救?温眠从未面临过这般局面。
不论在灌湘岭还是在长留山,她总是身不由己地被周围人推着往前走,从不曾有过任何选择。
自幼如此,温眠亦是早已习惯。
对于她来说,这世道十分简单,若是有待她些许好的人,便去报答;待她不好的人,死了都与她无关。
但从未有人教过她,在面对毫无交集的陌生人时,要如何对待,如何做出救与不救的选择。
温眠这次只能靠自己来决定。
按理说来,这少年她都不曾认识,不管他是活下来,还是在这死掉,都与她无甚关系,再加上天就快黑了,温眠本就对后峰不熟,还是尽早回家的好。
温眠思及此处,脚步就往后挪了挪。
但在她最后看向少年的一眼时,她又犹豫了。
这天实在太冷,少年浸在水中不过半会儿,长睫上就凝出层薄冰,叫温眠不由得想起自己跪在宗堂前的那个霜降。
“若是他醒过来,那些冰块掉进眼里肯定很痛。”
温眠在冒出这个想法之后,心跳骤快起来,脑内顿时一片空白,等到她回过神来,她已经踉跄着跋涉在溪水之中,用尽全力想要把少年拉起。
动作间少年脸上的眼罩绳索散去,滑入水中就要往下游漂去,于是温眠赶紧又伸长手去捞。
少年似乎察觉到身边的气息,蓦地有了一瞬清醒,睁开双眸望过来。
温眠直到这时,才惊诧发现那只被少年遮挡在眼罩后的眼眸,竟是通透的湛蓝色。
但他的苏醒只有一瞬,很快又沉沉垂下眼皮,要往水中跌去。
温眠被他带得差点摔倒,也来不及去想那双眼眸的事情,使出全身力气将他从水中拖回来。
她扶着少年往回走的时候,天色都已经全黑。
就算知晓长留山境内没有走兽,温眠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间还是会发憷。因此她将少年往自己身边揽得近些,试图从对方的体温上寻求些许安全感。
如今有了闲暇,温眠再回想那双异瞳,心底乱得不行。
东陆世人皆知,唯有妖族才是蓝瞳。
他是妖。温眠不禁侧头,在晦暗夜色中去瞧少年轮廓深邃的面容。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妖族因修行方式与人族不同,不依靠灵髓而是依靠心脉,但炼化心脉而登阶过于偏门邪类,最终结局必定是失去心智,走向疯魔,成为只会杀戮的傀儡。
因此东陆向来将妖魔同视为敌,一经发现必定斩草除根。
那么,这个人究竟是怎么逃过人族搜查,甚至还躲进东陆最大的修仙宗门长留山的?
他又到底想要做什么?
温眠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水……”肩头的少年突然哑声唤道,但刚吐出半个字就没了声,俨然是还未从昏迷中醒来。行走间他头一歪,不小心靠在温眠的颈侧,呼吸铺洒而出的滚烫温度吓了温眠一跳。
但也正是这番动静,叫温眠更加分明地意识到,不管是人是妖,她身侧这个全然依靠着她的人,是活着的。
只要活着,就还有无限可能。
这也是温眠经历诸多苦楚也不曾想要去死的原因。
就算她从未自由过,就算她永远屈服于较她更强的人,就算无数次身心折磨令她疲惫不已,但在她仰头透过树梢瞧天上明月时,她依旧能看到微茫又渺小的,一些关于“未来”的期望。
因此她选择了离开灌湘岭,因此她今后若有机会,也必定会选择离开长留山。
“算了,不去想了。”温眠气喘吁吁地停下休息片刻,“救都救了,想再多都没用。”
她甚至生出点奇怪的喜悦来:“是我选择要救他,跟旁的人都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