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
秋风堕晚叶,团团金桂露出黄金蕊,冷阳斜射着朱红宫墙,沁香弥远。
太液池,攒尖顶小亭内,女官宦者环围。
沈牧理了理圆领,走上木道。
很快有宦者出来迎接笑道:“沈大人这边,陛下久候大人了。”
沈牧朝他颔首,阔步上前。
皇帝萧承瑄白衫广袖,为沈牧沏茶,陶炉起火,茶叶沸水间翻旋,沈牧定定望着炉沿喷出的水气,半晌接过皇帝递来的茶托。
他年纪大了,乍猛站起,膝骨发出磨响,晃了晃脚跟才勉强站稳,郑重朝皇帝道谢。
皇帝摆免了:“沈爱卿快坐,今日就是喊爱卿来宫中小聚,非在宣德殿,不必在意虚礼。”
沈牧还是坚持起身再谢后才坐下。
见状皇帝也没再说什么,饮口茶,目光转向了湖面。
而沈牧的视线却打在这位大齐天子身上,内心无由一阵感慨。
当年废太子与燕王的斗争,他虽是被恩情半胁着才加进的燕王的阵营,可他明白,既认定燕王,就再无回路可走,从此便矢忠不二,一片丹心。在这其中,损利废太子的计谋他自然没少参与。
先皇暴死那日,徐家人将燕王囚禁,燕王府幕僚和赵氏全族一夜全株,他也未能幸免,大雪纷洒,族□□儿全被关进牢狱,就在他以为自己大限将至之时,一双黄色团龙纹的靴子出现在他眼前。
是皇帝萧承瑄。
温雅的皇帝将他扶起,同他道,令公作的《苦民叹》朕少时读过,对令公的才学与悲悯十分钦仰,素闻令公为官正直,两袖清风,大齐不忍失了令公,朕亦不忍。
惨败月光透过悬窗,映在皇帝龙纹鞋上,他后退一步,朝皇帝匍匐,深深长跪。
久久他才直身,眼眶竟不知觉湿透。
后来他从中书令退居吏部,为皇帝修大典,政见上与徐蹊成多有不和,邵明又持中立,皇帝对他亦多有提携关怀。
而如今,沈牧收回思绪。
北疆的事,让他与徐蹊成矛盾愈演愈烈,李柄血溅宣德殿,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皇帝如今是不得不动江南了。
皇帝见沈牧茶瓯里茶水将尽,又给他斟满。
“钦差昨日已到锦阳。”
沈牧敛目缄默。
“这几年,眼看着徐氏势力渐大,朕要多谢沈卿朝中掣肘。”皇帝接着道。
“这些都是臣该做的。”沈牧托着白瓷杯,茶气和冷风凝成细小水珠,釉上蒙起淡淡的湿。
“你放心,”皇帝又说:“沈家单你一脉,朕会许无事。至于锦阳那些人……”他说着,冷笑:“做了什么,还什么。”
沈牧白眉凝起,少顷,他站起朝皇帝深深拱手:“谢主隆恩。”
皇帝摆了摆手。
沈牧干唇蠕动半刻,迟疑看了年轻帝王一眼,终是缓缓说出那句话:“陛下,臣还是那句话,北疆这场仗,不可打。哪怕扫清江南,有了钱。”
先皇大举北征匈奴,穷兵黩武,大齐当今要紧的是修养。
“议和,将我朝公主嫁于匈奴,共结秦晋之好,才是当下最优之解啊,陛下,事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皇帝笑:“是,预则立,不预则废,可爱卿还听过另一句话否,失民心失天下。北疆民众与匈奴隔着灭家强杀的血仇,此次北疆又屡屡来犯,众人一心同仇之时,朕却忽然下令要他们与仇敌尽释前嫌,这怎么可能?民怨久积,最要不得。”
“何况,悠悠天命,本就难料,爱卿又凭何认定此战必输?”
四周无声,唯有陶炉闷滚。
身旁屏声默立的内侍们额头都隐隐渗出冷汗。
这个沈牧,当真不怕死,圣上要出兵,竟敢咒大齐战败。
而皇帝却仍和气闲声,末了静静看着沈牧。
少顷,沈牧这才恍然点头,长揖感慨:“是臣狭隘了。”言罢他伏身又拜,这次与往常都不同,是彻彻底底跪在地上,凛声:“大齐有陛下,万民欣慰。”
皇帝微扬唇颔首,笑似蒙雾。
*
而此刻,公主府正堂。
“啊——”
猫的撕喊声混杂着人的尖叫声,鸡飞狗跳,釉瓷香几翻倒四碎。
一个双耳髻的侍女手颤巍巍举住扫帚,身后蜷躲着五六个同样神色慌张的侍女,她们都视线发紧,死死盯着檀木柜上跳窜自如的狸猫,如临大敌。
帘栊被撩起,走出一人,双耳髻侍女见了后两眼放光:“宝萍姐姐!”
宝萍端庄地朝小侍女们点头,不料眼前忽飞来一团黑影,她眼疾手快将黑影擒住,定了眼,见张牙虎爪的小狸猫半透明的眼珠半眯,朝她嘶牙。
狸猫上下挣扎片刻,发现后颈被抓得死死的,遂逐渐消停下去,鼻腔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