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皇帝寝宫明光宫,紫檀大案上并排摆着孟渥、孟湉二人就豪族侵占田产、有碍国家财政大计之事各自所写的条陈,关于两位皇子迁宫出阁的难题,也重回了皇上案头。缕缕轻烟自垂恩香筒上镂刻的云龙花纹间氤氲而出,在皇上喜怒莫辨的面目上笼了一层薄雾。
当今这位皇上,论出身非嫡非长、母家不显,本无缘于大位,登基数年,即以谋逆罪名彻底铲除长兄晋王一脉,亲兄弟大多相继凋零,当时坊间传闻多有议论,暗指其谋害父兄、得位不正。幸而多年来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当得起“国泰民安”四字,妄议之言便渐渐沉寂不闻。如今享国既久,皇上行中庸之道,居敬行简、轻徭薄赋,颂仁颂圣之声不断,曾经那些明里暗里所行的铁血手腕,早已被人遗忘了。
近日,皇后令大宗正司筹备选秀、为两位皇子择选正妃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皇后效仿皇上,设宴邀请官员夫人携女入宫赏花钓鱼,人人都说这是在相看太子妃了,而最为引人关注的,还是获邀入宫的多为清要文臣夫人,而非世家豪族夫人。在这样暗流汹涌的时机,释放如此微妙的倾向,谁还看不清其中用意呢?
于是,短短几日之后,便有御史再次在朝堂上弹劾二皇子年满十六却迟迟不出阁,违犯祖制,有觊觎储位之嫌,非人臣之道,奏请将太子迁入东宫,并增设官员,同时令大宗正司从速筹办二皇子出阁封王就藩事宜。这一次,带头的陈御史历事三朝、清名卓著、人望甚高,在朝堂中奏疏一上,附议之声便此起彼伏,大半朝臣都表示支持,先前出手凌厉的史家官员面对这样毫无把柄的人也没了办法,只能暂时偃旗息鼓、沉默观望。
祖训曰:“国家建储,礼从长嫡,天下之本在焉。”两位皇子满了十六岁,却迟迟未许迁宫、出阁,皇上早已料到群臣上奏势不可免,因此提前落子,命二人入朝听政,并为豪族兼并之事各拟一份条陈,正是因为素知太子才疏学浅、荒疏学业,为的就是在此时拿出来,作为太子不才、尚需读书养德的证据,以弹压世家之议。
未料到,这两份条陈中,孟渥提出的对策中规中矩,未因母家为世家之首便有所回护,并无可指摘之处;孟湉的对策直指世家豪族根本所在,激进过逾,剪除世家豪族的野心彰显无遗。相较之下,两份条陈各有得失,堪称平分秋色,却让他拿什么来平息物议?
左边是堆积如山的弹章,右边是两位皇子的条陈,皇上坐在当中,手指轻轻在御案的边缘不住刮磨。急景流年、光阴催人,几十年来每遇难解之事,他便无意识地在此处刮磨手指,年深日久成了习惯,这一处已落下了油润光滑的轻微凹陷,而当年那个一朝翻身登临高位、野心勃勃、酷烈激进的青年皇子,也终于千锤百炼成了隐忍多谋、城府渊深的帝王。
当初他还是祁王时,不过是个母家寒微的皇子,在先帝诸王之中毫不起眼,是趁着谢家送女入宫的时机,博取了谢氏女的青睐,与世家联姻之后才迎来了转机。后来,先帝裴思后舍世家女而为其子晋王结亲文臣之家,激得世家豪族转而支持祁王,他才终于有了与长兄争位的资本,但也因此对世家势力之大深为戒惧。
登基之后,皇上一面对世家豪族怀柔安抚,一面扶持新崛起的巨贾势力制衡世家,谨慎地维持着朝堂的平衡,才渐渐坐稳了皇位。可是,恶果也逐渐显现,世家在朝堂上的影响力虽然不断衰落,但在民间兼并、投献之风愈演愈烈,不断侵蚀朝廷税赋,而巨贾势力亦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商人不耕不织、不事生产,加之商税不立,人数众多却无益于国。
按照祖制立了世家女所出的皇长子为太子,便盛宠巨贾史家女所出的二皇子,本是皇上以储位为饵牵制两方势力的手段,谁知反而成了两派党争的引子,若果令太子迁入东宫、孟湉离京就藩,打破两个皇子间的平衡,两派势力即刻便会失衡,后果不堪设想。
眼见着自己勤政多年,却不过是空长年岁,到如今朝廷岁入连年递减,国库空虚日久,朝中党争渐盛,政令颁布推行诸多受阻,当年的雄心壮志、文治武功皆一事无成,皇上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思。
古人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看起来,是到了该图变的时候了……
一个极不合时宜的声音忽然传来,打断了皇上的思路。
进来通传的内侍知道在皇上处理政务时打扰是大忌,可是托他办事的人给的钱实在太多了,多到他愿意豁出性命博一把富贵。
“陛下恕罪,”那内侍低头瑟缩着禀报道,“是昭阳宫史娘娘命女官送了重要的东西,说是务必立即面呈陛下。”内侍的双腿在裤管中不停颤抖,生怕皇上一怒之下便命人将他拖出去处死。
好在,史贵妃的名头还是好用的,皇上虽面带怒意,还是问了一句:“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这样着急?”
“不……不知道。”话才出口,那内侍便惊觉不对,连忙找补,“昭阳宫的梅女官就在殿外,她说这东西重要,只能面呈陛下,不能让外人知晓。”
梅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