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亦如新言
直到温晏的身影消失,徐知仪才松开牙齿,长呼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在了墙上。
可偏生天不遂人愿,她越抗拒,便有更多的画面在昏暗的眼前浮现。
她似乎从虚空中再次看见了那片麦穗田,一望无际的金灿和晴空万里的蓝天交相辉映,组成一派安乐的岁月。
那段时间实在太遥远了,远在于前世时已经彻底地被后来的不安动荡掩埋,却于今生在一切尚未发生时浮现。
那应该是她十三岁时,随父亲去郊外庄子查账的时候吧。
好不容易离开规矩繁重的宅院,她每天都像是猛然嗅到了自由的鸟一样到处瞧到处看。
直到一日,她在田埂处见到了位少年,徐知仪已经记不清少年的衣衫打扮,她只记得少年张扬却不是温敛的眉眼和字里行间藏都藏不住的鸿鹄意气。
她开始不再无目的的乱走,而是日日和少年守在田埂,听他说天南海北的新鲜事。
少年谈吐有礼,却幷不古板,偶尔也会突然压低声音故弄玄虚地讲奇闻异志,吓得徐知仪两个小手紧紧捏在一起,听得恨不得立刻逃跑却又忍不住连连问,“然后呢?然后呢?”
偶尔少年也会在话末突然转弯,将事情带到一个稀奇好玩的结局,然后扬着笑跟徐知仪一起大眼瞪小眼。
每当这时他的眼睛里总是带着一小抹恶作剧得逞却幷不讨厌的狡黠,像是徐知仪曾见过的阳光下的黑曜石,黝黑明亮。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徐老爷的事情就已经结束,那些沉甸甸的低着头的麦穗也变成了庄稼人仓库里的粮食,她到时间该回去了。
离别前的一天,她站在已经光秃露出大片褐色土地的田野前,最后一次见了那位少年。
“大哥哥,我要走了。”
有微风吹起了少年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好。”
徐知仪绞着手指,纵然简朝当下民风开放,没有前朝的繁文缛节,但天生的矜持和自幼宅院里的教诲也让她不好意思问出少年的名姓。
她好像仍然能嗅到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麦子香气,就像是前几天那样。
“我叫知仪,有缘再见。”
她低下头,一点点转身往回挪着,随后她听见少年和煦的声音,“知仪妹妹,回去吧!”
短短七个字,是少年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最终历经岁月,穿过一个人世而来,揭开少年身份的谜底。
——温晏!
屋外的寒风刮动枯树发出像是有人在哭的哀嚎,徐知仪一动不动,纤长的睫毛沿着眼尾露出卷翘的弧度,一个更为突兀的想法跃进脑海。
温晏知道她就是那个知仪吗?或者说温晏还想记得吗?
徐知仪实在太累了,就这么不知不觉的在乱麻一样的思绪中睡了过去。
连日的疲惫和创伤急需一个休养,周公也终于稍赠体谅,未让梦境来扰她清眠,于是这一觉,徐知仪直睡了个昏天暗地。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到意识恢复时,她感觉到被褥轻陷进去一块,紧接着一个小女孩软绵绵的声音悄悄响起,“娘,她长得真好看。”
徐知仪很想睁开眼,但疲惫的身体俨然还需要更多的睡眠,她困顿地无法支配身躯,只能听见下午的妇人压低嗓音,“乖宝,别扰着姐姐睡觉。”
“娘,我爹呢?”
“他在那屋给大哥哥换药呢,今晚就在那屋睡了,你也快点睡吧。”
“嗯,爹下午说了,等明天贩子来把那些草药收走,就给我买糖葫芦,可是明天什么时候能到呀?”
“行,给乖宝买糖衣最厚的,山楂最大的!”妇人宠溺笑笑,“你只要把小眼睛闭上,再一睁开就到明天啦。”
“好,那我要娘给我唱歌。”
身边被褥又陷下去一块,应该是妇人坐了下来,徐知仪听见她轻轻唱着,“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儿……”
幷不鲜亮的衣衫,半旧的房屋,未见米粒的热粥,处处都在点明这户人家的穷苦。
但方才娘两的对话又不见丝毫的埋怨,只有无限期待,这种平凡的温馨钻进了徐知仪心底最深处。
她压下与困意对抗的清明,在妇人温柔的歌声中舒缓着不安的心。
“摇篮轻摆动啊,我的宝贝闭上眼睛……”
如果可以,她一生所求,也不过是偏居一隅,无浪亦无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