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死
夜黑风高,冷月高悬。
已过立春,早几日均不过是春寒料峭夜微凉,今夜却分外冻人。
毓元殿的黄琉璃瓦在皎皎明月的照耀下泛着冷光,六瓣菱花纹窗半开,窗前黑漆螺钿梅花式五足香几上的斗彩莲纹三足香炉馨香袅袅,薄烟缭绕,宛如月华在寒夜中暗呵了几口仙气。
女使春莺站在书桌侧,从紫檀墨床上拾起一块有“兰”字描金的玉兰墨条,在一方天青砚上轻轻研磨,只一小会,墨汁便从砚台上泛出来,浓重丝滑,油润细腻,清而不浮,湛湛有紫光。
兰音沐了手,用锦帕擦干,捻起一支檀木雕漆紫豪笔,在砚台上轻轻撇了撇,便开始在蜡笺上一字一字地抄着《心经》。
这套笔墨砚,是她嫁入东宫时带的嫁妆,兄长怜她入宫后深宫日子苦闷无依,忧她无聊,特意觅了最好的给她,好让她在这宫中有所寄托。
真正派上用场是在去岁夏至东宫亲征后,她从前从不信神佛,自夫君卫琂出征,便日日在这房中为他抄各种经,也只是为了求一个他平安归来,所求不过是个心安。
兰音的字清雅娟丽,今日手却有些抖,失了平时的柔和有力。她往日为卫琂祈福抄的是《地藏经》和《药师经》此时抄的却是《心经》
下午和卫琂吵了一场大架,她此刻心绪有些不宁。努力克制着抄了好久,内心也迟迟平静不下来。
春莺知她今日与太子之间有龃龉,心情不佳,不知如何劝慰,又知她性子,一直不敢出声扰她。这会看见她手微微发抖,忍不住开口,“姑娘,可是冷了?”
春莺,秋雁是她的陪嫁丫头,二人私下里一直随进宫前的称谓,兰音纠正过几次,二人在外人面前识规矩地唤她太子妃娘娘,私下还是唤她姑娘,兰音不是计较的人,也就随她们。
春莺问完转身便去将窗户关小些。
“额,是有些冷。”兰音应,声音懒懒,带了一丝疲倦。
“下雪了,姑娘,你看。”春莺小声惊呼。
兰音闻声看向窗外,果真下了雪珠。
今冬很古怪,许是因为老天因战事降怒于人间,整整一个冬天没有下过一场雪。倒是在这个开春,下了。俗话说瑞雪兆丰年,迟来的兆也是兆,这雪一下,不管大小,百姓们估计得高兴坏了。
她走向窗边,窗外的霰洋洋洒洒,在月光下莹莹起舞,兰音伸手去接了几粒,那小玩意甫一触上她的手,便化了,剩一滩水在她掌心里。
“庭霰涩涩今朝落,空窗寂寂夜冻人。”兰音怔怔地看那些霰不断落在她手心,一触即化,又不断有新的降落,周而复始,倒有些似灯前的蛾子,前仆后继。
像自己,明明只是一介卑微的商女,身份地位皆有别,入宫前也如飞蛾扑火,一腔孤勇,以为嫁了欢喜的人,而今又如这些霰珠寂灭,囚在在这冷漠的东宫中,一腔孤勇与欢喜都殆尽。
春莺见她在窗前站得久了,怕她冻着,揽来一件鹤氅,为她披上,尚未为她将系带系成精巧的蝴蝶结,便听得有慌张的脚步声传进来。
秋雁脸上有些紧张,径直快步走到兰音跟前,“姑娘,皇后娘娘和侧妃娘娘正往这边走,马上要到毓元殿了。”
春莺嘴快,“这都快亥时了,这么晚皇后娘娘过来做什么?”
兰音垂眸,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有霰沾在她的眉上,凝成细小的珠子盘在眉峰上。她低头用锦帕擦了擦手心的水迹,轻声问,“可知殿下现在在哪里?”
秋雁应道,“听小夏子说,殿下下午去了庆宫用晚膳。”她有些紧张,捏得上衫的衣摆都起了褶,忽而想到什么,慌道,“可需差人去请太子殿下回来?”
“不必。”兰音态度倏地冷下来,心中暗讽,经过了下午那场荒诞的闹剧,他此刻在圣人那,无非是想躲些什么。
堂堂一个太子,还要到他爹的羽翼下,躲一些家务事,兰音失笑。从前怎么不知他竟这样窝囊呢,她怪自己看走眼。
秋雁站在边上细细打量兰音,不知是不是在窗前站久了,秋雁这一刹竟然觉得兰音眉间也似结了霜。
她左脸颊的印子虽然消了,看着依然有些肿。秋雁心中发涩,太子殿下这巴掌还是太重了。姑娘虽出身宫中鄙夷的商户之家,但在家中也是娇惯的千金之躯,家主经商有道,只有姑娘一个亲妹妹,是把姑娘宠到心尖尖的,莫说挨打,便连粗纱磨红了皮肤也是要心疼一番的,哪里遭过这等罪。
兰音从一个小匣子中,取出一封信,连着出宫的令牌一并递给站在旁出神的秋雁,“秋雁,你现在出宫一趟,帮我将这个送给大公子。”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出了宫,便不要回来了,我着公子给你安排一门好婚事。”等过段时间,再把春莺也送出去。她自己在宫中过得不好,也没必要连累两个丫头陪自己在宫中受苦。
秋雁听到她的话,吓得哭着就要跪下,“姑娘,不要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