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其节(四)
王伯王仲两兄弟终于见到了连日以来一直阴魂不散的“女鬼”。
“原来你不是……”王仲仔细端详了“女鬼”的面容,又迅速低下头来。
“我早说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王伯只快速抬眼瞟了一下,便不再多看了。
两兄弟背靠背坐在地上,被一根粗壮的绳子捆在一起,皆垂丧着头。
此刻竹妖与王家兄弟相隔不过几步之遥,那些多年来埋藏在心底的恨意和怒火都在一瞬间喷涌了出来。
她幻想自己正手握一把利刃,血溅当场,但现实却是,她不言不语,轻轻转过了身。
王仲提到的安县令,便是竹妖缠上兄弟二人的原因。
那一年,王伯和王仲刚刚自立门户,以拦路抢劫为生。
安县令名为安广厦,因对官场失望透顶,于是带着全家老小辞官归隐。
王伯与王仲本想伏击往来商户,却意外劫下了安广厦一家的马车。安广厦年少的小女儿惊恐万分,透露出父亲是个刚刚卸任的地方小官。
王伯和王仲自小便饱受贪官酷吏的欺凌,“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更是妇孺皆知的道理。若是他们做成了这一票,今后便可不愁吃穿,甚至大富大贵,金盆洗手也未可知。
然而结果却令二人大失所望,这位曾经的县令随身物品极少,不过几件旧衣物,几铺薄被褥和一把破古琴。而县令夫人的穿着更是朴素,就如同一个普通农妇,甚至头上连珠钗都不插一个。更令人诧异的是他一个读书人,居然连几本稀世藏书或者古玩字画之类的东西都没有。
这样的结果令王仲大为愤怒,他的剑尖抵在了安广厦的胸膛之上,威胁其说出财宝的下落。安广厦无奈叹气,坦言自己虽为官多年,但从未敛财,全部的家当无非一些旧书和闲来郁结时所作的诗画,但那些东西根本不值一钱,且在临行之前已被他一把火尽数烧了。王仲觉得自己被愚弄了,若为官者当真清正廉明,他何以会家破人亡,他和弟弟又怎会落草为寇,再难回头。他盛怒之下,刺穿了安广厦的胸膛。此举引起了安广厦家人的呼救和反抗,王伯和王仲在惊慌中,将其一家全部杀害。
竹妖居住的那片竹林,就在安广厦家附近。安广厦常在竹林中吟诗抚琴,她至今仍记得那句“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
竹妖觉得安广厦这个年轻人很怪,他好歹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但常年身着一袭洗得发旧的袍子,破了便补。他身上有一种与其他人族截然不同的气质,无拘无束,不沾俗尘。竹妖很难想象,像他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生活在人世的,又是如何游走于官场的。
他好似一棵翠竹悬于万仞绝壁之上,竹妖十分好奇,他到底能坚持多久。
有一次,竹妖修炼时操之过急,险些走火入魔,还是多亏了安广厦的琴声助其收敛心神,这才捡回了一命。
转眼数年过去,安广厦依旧质朴无华,一如当年,自是也未曾升迁,只做他的一县之长,而他的琴声仍是澄澈博大,可窥其本心。
孤竹立于峭壁之上,风可折,却不可改其节。
再后来,安广厦辞官,即将返乡,竹妖本想现身一见,当面说声多谢,但转念一想,她是妖,且是一只安广厦从未知晓其存在的妖。此次一别,已是永诀,不如不见。
竹妖本不打算送行,却终是因多年相伴之情和救命之恩难以割舍,还是追了上去。
可惜,迟了。
她赶到的时候,血绽黑土,尸横满地,妇孺皆未能幸免,只有安广厦还剩一口气。她让安广厦把害死他一家的元凶告诉她,天涯海角,她一定会帮他报仇雪恨。
安广厦摇了摇头,眼中光芒渐消,犹似两个空洞。最后,他口中喃喃说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说完他便咽了气。
竹妖愣住了,一时间怎么也想不通。安广厦为官清廉,两袖清风,爱民如子,为何落得这般下场!
那之后,竹妖在妖族中多番打探,终于在不久前找到了杀害安县令一家的凶手。
此时王家兄弟已隐姓埋名,避居山林,而竹妖便在每日深夜以安广厦幼女的面貌装神弄鬼,搅得兄弟俩不得安生,叫苦不迭,只得频频搬家躲避。
究竟如何报仇,竹妖还来不及想。如果两人架不住她的恫吓,跑去投案自首,那便最好。
王伯和王仲自从拿起屠刀的那天,便做好了伏法就戮的准备。他们并未多说什么,没有道歉,没有忏悔,只是默不作声。一瞬间,二人的脑子里竟还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若他们的家乡有安县令这种人,那么世上还会有如今的王伯和王仲吗?
翌日,王家兄弟被官府的人带走了,已被通缉多年的两个江洋大盗终于落网。青竹村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后山的那片竹林再无半分诡秘之气,风过枝摇,苍翠连碧。
竹立于青天之下,栖于清水之畔,沐清风,饮清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