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两本书，那杂志被小心护进她纤细的臂弯，在清冷的街头，她踩着细细的，优雅而轻捷的高跟儿鞋，端庄而果断。淅沥的雨滴打湿她额前温润的斜刘海儿。她的下颌有一一枚淡淡的痣，她淡施脂粉的，白润秀美的面庞沾着一两滴晶莹的雨珠，她像一朵泪湿的玉兰花瓣。

阿风不知道如蚯蚓钻出泥土的那种心灵的微妙触动，是喜欢。

事实上，他所知道的，只有厮杀和生存。

如果这明家的大小姐，仅仅是，这般带给他心灵朦胧震颤的，不可言表的美。

那又能怎样？

汪老板若说——杀了她。

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尖刀扎进她的胸膛。

可是，跟踪是一件危险的事。

一个诡秘的旁观者往往会把被跟踪者的一切，尽收眼底。

比如，这地位尊荣的大小姐在下黄包车的时候，总会优雅地撩起裙角，微笑着，尊重地把几枚铜元放进那车夫粗糙肮脏的手掌——

阿风便有着那样一双，粗糙肮脏的，下等人的，使人厌憎的手掌。

比如，在南京路，乞儿汇聚的十字街口。她不是圣女俯就一般地，施舍和洒钱。她会蹲下来，和那些野草一般低贱的乞儿平齐，她摸摸他们的头，亲亲他们的脸。她把铜元揣进他们的口袋，把书包里的糖果和巷口新买的糖炒栗子拿出来，看着他们雀跃地瓜分。

然后这少女，退，退。在繁忙而鱼龙混杂的南京路，欣喜甜美地转一个圈。

她昂贵的裙子溅上了泥点，她洁白的娇小姐的双手沾上了小孩子的鼻涕和口涎。

泥点，鼻涕和口涎使这个少女发光。

她在回到家的时候，会宠爱地抱起她的弟弟。在明公馆，她是闺秀和长姐。

在人迹萧条的小巷子里，她是娇柔，纯真稚嫩的少女。

【跟踪】成为一场秘密的，默无声息的守护。

阿风第一次没有完成任务。

他不是没碰过女人。

跟着麻皮金荣的这几年，他什么没见过。青红帮什么都做。开条子（fanmai女人），搬石头(fanmai儿童）。他未必没在杀过人，吃了一碗热腾腾的狗肉后，随着弟兄们去那种地方痛快过。身体的，简单粗暴的愉悦——这是他对女人唯一的理解。

然而明家的大小姐——却如此复杂，深邃，难解。

她好像，悄然落在他心中的，一朵月光——只留下叫人不可言喻的，蚕儿一般，细细啮食心灵的，抽象。

这样，看看过了月余。

一日，回到青帮堂口，黄老板单留了他。

【汪先生交代你的事，怎么不见动静？】黄老板躺在太师椅上，懒洋洋地眯着眼：【莫不是你自己瞧上那小娘们儿——对上眼儿了？】

【老板说笑。】阿风并不惊慌，垂下头，不动声色地给老板斟上一碗滚茶。

然后他走到屋角站下。

【你可得知道自己的身份。阿风。】黄老板支起身：【切莫胡思乱想，好高骛远。】

毫无征兆地，他甩手将那茶碗往他脸上掷去：【伺候好主子们——狗便是狗！】

阿风没有躲。

滚烫的茶水泼洒，使他额角恣肆的鲜血变得稀薄。

他没吭声，蹲下来，把碎掉的茶碗捡起，将地板擦干。

黄老板站起身，走到屋檐下的鸟笼前，搓圆嘴逗引那笼中的画眉，使那受惊的鸟儿安定下来。

他打开鸟笼，小心地将那软软小小，温腻腻的画眉鸟捧在手中，口气又毫无过度地，倏忽温和下来：【今晚去把明家那小娘们儿擒了来，给咱汪少爷chang个鲜——她既不肯乖乖订婚，少不得我们帮汪先生动用一点下作手段。po了她的身，看那明锐东还有脸找谁做亲家？】

【你听见了么？阿风？】

【听见了。】阿风说，淡淡的。

阿风走出堂口的时候，两个人拦住了他。他一看——这是前些日子在黄公馆见过的陈guo夫。他身后那人，三十出头年纪，穿着长衫，身材瘦削，外貌俊逸。正对他笑着。

【阿风，黄老板在么？】陈先生拉住阿风的手。

【在。】阿风说，毫不客气地挣开对方。

【啊呦——你这额角？】陈果夫身后那男子看见阿风额头流血，递上一条手帕，皱着眉：【莫不是在里头……】

【没事。】阿风挡开这递来的手帕和善意的问候。走过他们，不发一言。

【这人有点儿意思。】蒋志清（蒋jeishi原名）讪笑着将手帕放回口袋。

【是啊，我一眼就相中他了——这人是个死士。】陈guo夫望着阿风远去的背影：【他日谋事，说不定可以为我们所用。不过——】他拍拍蒋志清肩膀：【今日恐怕那老家伙（黄金荣）心情不佳——我们莫要往枪口上撞。改日再来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