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人
这夜,殊宜竟然做了梦。
老君阁又落雪了,殊宜坐在外廊听师父讲课,明明外头的屋脊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可她却没感受到一丝寒冷。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白衣仙人席坐殊宜身前,与之论道。声音一如往日,清冽悠扬,使殊宜心安。
“师父,何为善?”
殊宜不懂。
“上善若水,无与世争。”
仙人沉吟片刻,如是答。
殊宜从来都笃信师父所言,可唯独这一次,她觉得师父说错了,千错万错。她跪坐起身,厉声反驳道:“师父说得不对,若与世无争便是善,为何天道不与我初云?”
仙人淡漠如雪的面庞上,竟有一刻的凝滞。
半晌,亦无应。
殊宜不甘心,用力抓住了仙人的衣袖,心中满是愤恨,“我初云为世守护龙脉数百年,安分守己,从未与人争,为何就落得了一个屠戮全族,家园尽毁的下场?
“师父,你告诉我,与世无争,便是善吗?”
话音刚落,地动山摇,老君阁在瞬间坍塌,尘土飞扬,仙人在最后一刻,用大手覆住了殊宜的眼睛。
殊宜再睁眼,便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片血海之中。
身边的景象熟悉,又无比陌生。
百亩良田皆为大火吞噬,清池被鲜血染作了猩红,阡陌交通之上,堆叠着无数族人的尸体,而离殊宜最近处,滚落的,是阿父的头颅。
殊宜的身体僵成了一团,这时,身后传来了嘈嘈的脚步声,她已被大齐最精良勇武的赤琰军包围。
齐皇穿着他那身嚣张的黄金甲胄,驱使坐下赤兔径直略过了殊宜,阿父的头颅在赤兔的铁蹄下化为了尘泥,而后,千军万马穿越殊宜而过,跟随着他们的天子,往道路尽头走去。
殊宜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可他们,永远走不去那里。
殊宜笑了,抱着自己的身子咯咯得笑了,她的牙齿都在打颤,她望着地上的泥泞,视线逐渐被泪水模糊,眼前逐渐,模糊成了一片血色。
呵,人心不足,蛇吞象。
轰隆一声。
殊宜猛得坐起了身,发现自己仍留在勤政殿里,窗外,已是一片晴光大好。
原来,那只是梦。
寝殿大门紧闭着,她浑身酸疼得厉害,遂又躺回床上清醒了一会儿。
脑海中,还残留着一个清白的身影,银发白袍,面若冷玉,永远目空一切,只守着他那该死的天道。殊宜厌恶地皱起眉,又狠狠掐了一把掌心,逼迫自己赶紧忘掉那个该死梦。
昨夜被周祇折腾到了一更天才睡着,她一定是累惨了,才会梦到那个妖道,殊宜在心中这么告诉自己。
她起身拉响了床边的唤铃,很快素练便出现为她梳洗更衣,一问时辰才知,眼下已经将近正午,她这一觉睡得委实长久。
也是奇怪,今日周祇下朝回来,竟没有亲自过来唤她起床。
-
殊宜从不去周祇的福宁殿侍寝,她不喜欢那张谁都睡过的床,所以周祇依着她,唯独只与她在勤政殿过夜。
而素来嫔妃侍寝不可留夜,结束后便要乘坐凤鸾春恩车由大监送回自己的住处,可殊宜也从来不必守这规矩。一来夜半复事是常有的事,而周祇也总不愿让她走,每每总要怀抱着她才会入睡。
有病,殊宜总这么觉得周祇。
“寡人生不生孩子,同你们有何关系?”
殊宜甫一踏进正殿,便听到周祇如是说,心中一凛。
周祇登基已有七载,后宫嫔妃不少,子嗣却单薄得厉害。除了昭仪张氏三年前为他诞下过一位公主之外,宫中便再未有过孩子降世。
原因,殊宜和周祇都清楚。
新妃子昨日才封了位份,分了住处,今日辅政大臣们就来逼周祇生孩子,居心为何,实在太过明显。
眼下君臣密谈虽并未结束,可殊宜却早已猜出了结果。
“难道寡人是诸位爱卿家中赶磨子的驴么,想让寡人拉磨便拉磨,想让寡人下崽便下崽?”
屏风前,又传来了周祇的声音,很是刻薄。
殊宜掩唇轻哂了哂,周祇对付起这帮老臣子,实在是不留情面。
虽只是玩笑之语,但言下之意,连殊宜都听明白了,那帮自诩聪明绝顶的文臣,自然也听得懂。
藐视皇权、以下犯上,这样的指摘,换做是谁,想来也是不敢接的。
扑通!扑通!
屏风后随即又传来了一片跪地声,很是响亮。
勤政殿中一应铺的都是实木,跪起来挺疼,且夏日衣衫薄,这一跪,若是不留心,怕是那几个老东西的膝盖又要碎上一碎了。
“请陛下明鉴,臣等绝无此意!”
众臣高声唏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