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君临
从朱阳门往里的景象一如旧时,街还是那条街,石板还是那些石板,甚至老树上啼叫的鸟儿恐怕都仍是从前那群,薛遣棠迈步踏上一块石板,心情同第一次入宫时一模一样。
八岁时他随父母入宫赴宴,据说是陛下特地叫双亲带上他的,为此母亲一路上都在重复叮嘱他御前的规矩。结果到了宫中,父母都被人叫走了,他误打误撞遇上一位伯父逗他玩了一阵,又带他去见了一位穿黑色衣袍的叔叔。
当年的伯父是后来战死在西疆战场被追封为英国公的大将军韩忠元,而身着黑袍,抱着自己从地上举起的就是陛下。
韩忠元说他是个好苗子,叫他回去后朝潜龙卫的方向努力,于是,这句话就在他心底扎下了根。经过六年的勤学苦练,他如愿进入大内潜龙府。
薛遣棠仍清楚地记得青云门的方向,那扇大门里头,就是他为之奉献了整个少年时代的地方,但他没有回头,而是径直穿过天街,直往北面去。
往天机殿去——陛下要召见他。
天机殿内松香如故,唯独不见了葵姑。陛下似乎比自己离开时苍老了,轮廓已不如从前锋利,但眉目却更加从容,昭示着君威凛凛。
他看着跪在堂下的薛遣棠,和蔼笑问:“总算回来了,在外可有什么收获?平身,说与朕听听。”
薛遣棠站起身走上前去答话,从他的外表和言行中,陛下惊喜地发现了他的变化,点头赞许,“不错,没有枉费朕对你的一番期望!不过,你虽长进不少,离大将风范却还差点火候,朕决定再练练你,把那股铁血威风的劲头磨出来,你敢不敢?”
薛遣棠没有丝毫犹豫:“回禀陛下,无论刀山火海,臣自当鞠躬尽瘁,无负圣恩!”
“好!你从前在朕身边是正四品,如今朕就复你正四品之职,为羽林中郎将。”陛下很为他欣慰,同时,那眼神中又有着更深的寄望。
叩谢圣恩后,他准备告退,陛下却叫住他:“等等,还有样东西给你。”陛下轻扬下颌,一旁候着的内官便心领神会地转身往内殿取出一样东西呈到他面前。
内官道:“中郎将,您落了东西了。”
陛下意味深长道:“这把决辉剑朕替你保管了许久,现在,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再次见到旧剑的瞬间,薛遣棠眉头微蹙,眼神明灭。他望着这把阔别已久却光洁如新的决辉剑,眼前飞过无数往事,几番停顿后,他终于双手微颤着将它接过,如同两年前在青云门前授官时那样。
是啊,御赐之剑,岂能奉还?即便如今已物是人非,曾经抛诸身后之事,终究还是要去面对。这是自己无从亦不可逃避的责任。
身为羽林中郎将,却再次被授予潜龙卫的决辉剑——这便是陛下方才所言之磨练罢。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好波澜起伏的心绪,将剑举过头顶,再谢圣恩。
这把剑上荣辱并存,既提醒着他过去所蒙受的屈辱和伤心,又代表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热忱与荣光。他如今年二十一,这其中就有十一年是与潜龙卫紧密相连。少年时,他一直以决辉剑为自己的目标,它是潜龙荣耀的象征,承载着一个少年渴望成为英雄的梦想;然而当这把剑真的到他手中,却是在家族受难、挚友受辱、挚爱受迫、自身受困,所有一切都与他的梦相决裂之时。
为了所亲所爱之人,十九岁的他必须振作。他要去战场拼杀,平定家族危难;要建功立业,回报挚友恩情;唯独对心爱的姑娘他救不了,故只能豁出性命去陪她跨越千山万重。
如今,他已完成了弃剑的理由,诚如陛下所言,是时候去面对自己该付出的代价——他是羽林中郎将,也是背弃使命的潜龙卫。薛遣棠垂着头,对陛下的安排付以坦然的一笑。
当日弃剑之举永远都会是他心中痛创,但为李沁喜,他绝无后悔。
相信他已对个中深意了然于心,陛下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走出天机殿大门的时候,薛遣棠正好迎面碰上曾经的同袍、同窗,现任执剑使刘宪亭。薛遣棠与他互用眼神致意,而刘宪亭瞥见了薛遣棠手中的决辉剑,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尴尬和迟疑。
在刘宪亭的腰间,配着另一把一模一样的,潜龙卫第二十三代决辉剑。
一山不容二虎,薛遣棠知道,自己要面临一场大风波了。
此刻任何表情都会成为挑衅,他默默避开刘宪亭的目光,迈步向前。
从天机殿出来,走在熟悉的石板路上,从前在宫中度过的记忆连绵不断现于眼前,冲淡了方才山雨欲来的不安。薛遣棠不仅放眼望去,仿佛宫内处处都飘荡着过去那嘻笑玩闹的三人的影子——自己的,李烨的,还有沁喜的。
一股轻柔腾起的温柔逐渐包裹他整个心口,在踏出朱阳门前,薛遣棠习惯性地回眸望了望。
以前每到逢五日出宫轮休时,总有一个人会在这儿送他的,她的眼睛会弯成月牙,只露出两个亮亮的光点,目送他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