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灭
传信的那一人拍马直抵相府临时设于南郑的治所时,昼夜已替过两个来回。原本在汉中前沿严正待命的十几万人马军械一夜间收缩规模、整合编制、有序回撤。只留了负责军务防戍的士卒依旧顶在最北面,绷着神经,如往日一般,紧张着敏感地带的安危。
所有预备在节前完成换防的将领和部队亦在一夜之间便收到来自相府的号令,于是尽皆中止这一动作——以静制动,是目下慎之又慎的行事准则。
“丞相,那原定于四月在渭南平原屯田、割麦的事,现下可否继续?”杨仪仍在诸葛亮身边,略带担忧。
案后笔耕不辍的男人则连头也不抬半下:“嗯。”
他近日是尤其地惜字如金。除去传令,其余时候都只以三两字词来回答下属们的询问。话说得少了,饭也随着吃得少了。稍稍亲近些的众人虽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怎奈丞相他本人却丝毫不将这些不虞放在心上。
好像自章武三年始,一切便都是如此了。
“切记:割麦归割麦,勿扰百姓。”案后人闷闷地补了一句。杨仪正为他的身体愁眉不展,眼下回过神来,亦是无声地拜过,便出帐去了。
洛城飘了一场不急不慢的大雪。银屑纷扬,将喜悦与哀愁尽数裹挟在北风之中,淹埋了众生与万物的情感。
司马昭一身素净,倚于眺台之上,深眸扫过身下的院落,最终落在挂名为他的这座府邸之外近西那侧排得平整的市坊顶部。公子终究散了些精神,素日明坦而热烈的脸面,在此情此景下却如玉琢冰雕、格外清冷。
银沙簌簌,落在他的肩头。司马昭未披外氅,只在手心里捧了个巴掌大小的镂盖暖炉,脚踩着双棉面厚底长靴,不知算不算御了寒。他呼出一口热气,就这么看着它奇妙地在寒天之中消弭殆尽,徒留一缕烟丝般的轻痕,转瞬即逝。
回到这座再也熟悉不过的城,司马昭的心绪却没有因此而安定。他知道自己的情感脉冲已经回不到从前的节奏。
男人突然感到一侧臂膀翻起一阵酸麻——那活泼明媚的青春少女,她习惯扒在上面又笑又闹的那条胳膊,此时却再也没有一只细瘦的手扯在此处,向胳膊的主人施展着姑娘家的任性……
一滴滚烫坠落,暖炉则张开肚皮,咽下了眼泪。
一只稍小些的手却恰到好处地覆在司马昭的手背上。这只小手带着令人安心的滚烫向他传递着温然。男人胸腔中激烈的情感波荡在此刻得到了抚按,这让他突如其来地安定了。
司马昭的脸面始终沉寂,神色始终落寞。王元姬语中辛酸,忙不迭劝道:“夫君,此处风厉,当心受了寒。”
司马昭低头,沉沉笑过半下,脸色仍是惨淡。不过他还是拍过夫人的手背,作一分潦草的宽慰:“元姬,随我到府外走走罢……”他不等她应声,就先抬起脚步,走下了那条不算长、却早已覆满风雪的石阶。王元姬默默收起臂间搭着的厚衣,跟上他的背影。
夫妇二人走下眺台,穿过石桥,跨出府门,终于来到坊前。没几家街坊是开着的。逢着年节,即使是达官贵子,也不能苛责受到剥削的这大多数的平凡人选择打烊的原因。
只有一家温酒的和一家描丹青的还在坚守。
司马昭突然问:“元姬,你后悔吗?”
夫人不解地看着身边的夫婿。
“……后悔成为司马家的媳妇。”司马昭语中幽幽。
王元姬的脸色原本因他刚才那句话而变得紧张,再听他只是将这个问题引出来,却在心底松缓了许多。
“何来此问,子上?”
男人轻呵:“那年正式下聘前,母亲对我说,是司马家高攀了王氏。”
王元姬稳稳牵住他的手腕,感到他的脉搏有些无力,女子轻声道:“但妾身不这么想。”
“你嫁入司马府那年,我无爵无位,就是个瞎混日子的公子哥。如今我还是无爵无位,这日子,竟也混过了几年……”
王元姬宽解地拍拍他的手,柔声道:“可夫君这几年正在自己想走的路上走着,不是吗?”
司马昭的脸色还是有些冷,他没搭话。
“妾自小在深闺,不懂家门以外的事。夫君虽从未与妾说起这条路是一条怎样的路,但妾大抵猜得到:这路不会好走。是明是暗,是平是险,妾为君之眷属,自当相陪……”
司马昭没有去看她的脸,但他俯视着雪地的一双眼眸,其间还是由此而微微起了变化。他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似在应她,似在自解。
“夫君,记得上次去信,妾说起此间来了个陇西人,十分擅丹青的。今日他的铺子竟还开着,夫君可想去看看?”王元姬细细看着司马昭的侧脸,柔声作邀,“其实……妾是想请夫君坐于里间,引他为君绘一幅小像。这样日后夫君再去雍凉,妾在家中,便有像可看了……”女子说到此处,已是面颊通赤。
司马昭心下微微惊诧:“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