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
柏香始焚,乍一嗅去,室内弥散着清冷。
此屋陈设极为简单:窗根底下一侧分列一只绕肩横纹矮台。窗棂边上笼着张几乎透不进外光的竹帘——看样子那竹帘亦很少被人卷起过。近处地上统共三张软席,却十分奇异地只摆置了一张案台。
两个男人对坐。一大茶盏翻着热沫,摆了在案台中间,隔开二人各自的小茶盅,第三张软席则静静地躺在案侧。
二人之间不过方寸,不甚明亮的光团从一旁而来,恰好罩住他们各自一半的脸面。马岱微垂眼目,而他对面的男人同样沉静着。未几,马岱将手背在身后,往竹帘踱去。原本端坐对侧的男人在同一时间托起茶盅,移在唇边浅浅嗅过,倏尔笑道:“泰伯,有话则讲。你我之间,还是不要遮遮掩掩的。”
帘旁那颀长的身影立于灯影之下,身影的主人则向他这里抛来句轻飘飘的话,略带冷肃:“伯约,这话应当我对你说。”
闻言,姜维托茶的手顿了顿,仍将尚温的汤水送入口中。放下茶盅的时候,心下已有计较。
观他的态势,马岱心下已明晓了个大概——今日一早,朝阳宫中诸人参议,有匿名奏本十分直白地弹劾了要求南中豪族出资为朝廷养军一策。言及此策实质乃“压制过于劝服”,政策紧绷、手段高强,在一二年间确实看不出什么,但数年之后,必成心患。
而此策正是由姜维尚任仓曹掾时提出,在当时经过相府首肯下达了具体的措施。
建宁、永昌、朱提、越嶲、牂柯、云南、兴古七郡,自建兴七年初,至今已遵奉此策三载有余。蜀南及西陲皆是大片的不毛之地,风俗悍野,人心尚未思服。虽有几年前南征的成绩,但当地的教化一直是大问题。蜀南尚未得到开发,因此国库累积起来的现有的钱粮、物资一应供给北出大军,而南中的骄悍之气又缺少能够施以平服的人力和财力,一直以来,南中七郡的安定都是摆在案头、亟待解决的问题。
引当地之水,解当地之渴。这是当年那位初来乍到、经验微薄的仓曹掾的本意。而他也的确将自己的想法拎出来践行了一番。此一策,成效颇为明显。对不愿离开当地的土著大户们先加以绥靖,再耀以武力。
软硬兼施、轮番上阵,半逼迫、半抚慰,许之以名利、压之以威势。
南中的豪族大户们别无选择,要想顺顺利利地吃到朝廷的饭,就得舍弃一些东西,比如钱财。
然而问题来自这里:并非所有的大户都想吃一口朝廷的饭。
说好听了,是心向朝廷。说难听的,那就是被招抚了呗。
话有人说,事有人办,身后还始终有一群小弟们俯首听命。要金有金,要银有银,要女人有女人,要小弟有小弟。做惯了山大王,甘心把自个儿的脑袋拴在别人的裤腰带上么?
这些面服心不服的,便是弹劾者口中“数年之后,必成心患”的。
“白天时,治中从事提及:南中常常骚动不安,态势至今未曾得到舒缓。”
——他果然说到这里。
马岱依旧背着手,听他接下来的动静。
“我想……或许未必仅有此一策。故,愿闻其详。”
真新鲜。不搞弯弯绕绕那一套,这人竟直白到要问对方的意见了。
马岱转过身子,略略歪了脑袋,看着坐在彼处的男人:“要你失望了。目下只有此一策最好用。不过,这政策之所以会遇到阻碍,其本身并无错误,而错处则是派去执行的人。”
姜维看住马岱的眼睛,静静地等着男人揭开话中意。
“匆匆忙忙地去了个张翼,他却并非庲降都督的最佳人选。”马岱慢了语速,站在灯下望着他:“伯约,你也来了三五年,可识得更为合适的人选么?”
姜维沉吟不语。
“不妨告诉你,匿名弹劾你的正是治中从事马忠。”马岱观察着姜维面上微微变化的表情,心中亦有思忖:“德信常年驻扎南中。六年时,你刚去建宁,他同我说起过你这一策,那时他便觉得不甚妥帖,因你之策太过强苛。但碍于相府没过多久便首肯,且已下达了详细的举措,他便按下了奏表。近二年政策实施期间,虽无大叛,却时生怨语,人心不定,德信甚是忧扰,便趁这次回朝述职,越过相府,向朝中递了奏表。”
姜维眸中随之攀起一分讶异。
那马忠自汶山回朝述职,恰逢蜀中雨季来得早,便有将近一月都绊在路上,直至五月中旬,得以进京面圣。有此匆匆一面,却又急着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军中人皆知——西陲一侧的羌人,始终是近年以来距离汉廷最近的心患。而主事的马忠在路上耽搁得越久,汶山郡就越容易出现“不测风云”。
五年以来,自梁绪在汶山以鸿胪译者一职走马上任,汶山附近地区关乎羌人的教化问题开始解决得有声有色。去岁孟秋,一小撮羌人在石谷附近意图不轨,牙门将张嶷在马忠的授意下,急中生变,反向“打草惊蛇”,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