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良夜
香暖,帐温。
沈衍走向姬桢——她坐在案前,默然翻阅着众臣的谏书,案台边上的灯树摇曳着的光,为她的背影镀上极纤细的金边。
夜色已然深沉,他也将她的寝帐安排妥当,可她仍在处理政事。
这不奇怪,只是他瞧在眼中,每每还是有那么几分心疼。
做皇帝的人,是都这样辛苦么?他偶尔会回忆起遥远的前世,仿佛也有许多个夜,是直至宫廷内外阒然无声了,才放下手中饱蘸朱砂的御笔,起身回寝宫去的。
夜里的风是凉的,里头藏着露水的细微甜意,引路的内侍手中掌着灯笼,圆圆的一团光,在宫径上晃着,仿佛一颗不安生的月亮。
那种时候,他会命人引路去掬英殿。自前朝灭亡便不曾再修葺的旧宫,默然耸立,内里没有一星灯火,琉璃瓦披着无尽的星光,仿佛是有汩汩清泉流淌在殿顶上。
静得像是一副突然落入人间的图画。
而画中本就不该有人的。
他把掬英殿的一切陈设都挪到了自己的寝宫中之后,这里连宫女内侍都没留下了,虽则也要人日日洒扫,到底少了人住,便没了人气。
夜风侵衣,他每每立到身边的内侍开口催他,才默然转身离去。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总也是近三更了罢。
可他那会子没觉得晚——身为后宫唯一的主人,只要他回了后宫,妃嫔们总是要动心思的。
都是些可怜的女人,一生指望,全在一个并不把她们放在心上的男人身上。指望他肯幸了自己,留下个一儿半女,好打发这深宫里凄清无聊的岁月。
他知晓了她们的苦,却不愿去慰藉她们。
这世上,曾有人比她们还苦。
她曾是他的妻子,是原该一生一世只彼此一人的爱侣,可他不能将她本该有的尊荣还她便罢,甚至还立了旁人做贵妃……那会子想着,若不肯松口让方氏女高她一头,怕是要受父亲猜嫌,不宜于保住太子之位。
可后来她去了,他才反复想——若是那会子就不答应,又如何呢。
阿爷能谋反,他难道就不能谋了阿爷的反?
那会子他想要“万全”,哪知晓,为了万全,那样委屈了她,最后竟落得这样的地步……
后宫有那么多女人,没一个是她。
他便也不想回去了。
宠爱女人大抵是容易的,可若是他与旁人好了,她……
她泉下有知,该多委屈。
他不愿明言甚么,索性便躲得离后宫远远的,一日日都为国事操劳到半夜——君王若是勤政,自然没那许多功夫花在女人身上,而太子一日日大起来,及至太子也娶妻生子,原先总是劝他膝下单薄不如再选淑女的群臣,终于也没甚么能说的了。
那会子,他五十出头,可模样却是宛如古稀老人了。
国事繁缛,日日沉谙于此,自然伤身。偶尔揽镜自照,心下难免惶惑。
她走的时候,还是好年华的。
等他去见她,却必是垂朽老翁的模样,她可还认得他,可还愿意认他吗……
思及当初自己的模样,沈衍几乎要苦笑——前世做皇帝时,他老得那么快,此生缺了那要紧的东西,做了要伺候人的内侍,瞧上去反倒更年少更俊秀些。
若是不与人说,谁瞧着他,能猜到他已过而立之年?看着分明是同阿桢一样岁数。
或许,也是阿桢太过操劳了罢,那么美丽的容颜,如今却每常带着难以抹去的倦意。
他穿过垂落的纱幔,足步声虽轻,可她听得分明。
手中白玉笔落下最后一痕,她扭过头来望着他,竟是微微笑了:“二郎。”
“歇下罢,更深了。”
姬桢扫了一眼案上剩余的几本折子,道:“也好,明日早二刻唤我起来,那会儿再看也成。”
沈衍颔首,面上露出一点儿欣慰来:“很该如此,御医不都说过么,早就寝,早起身,是有益保养身子的。”
他说着话,倒也不似旁的内侍每每垂手肃立在旁,反是在姬桢身后,打百宝格子上取下一瓶极芬芳的玫瑰油来,倒了一小汪在掌心中:“闭目歇歇罢,臣给陛下洁面。”
姬桢低“唔”了一声,果然向后一仰,面容抬高。
沈衍将掌心里搓热的玫瑰油慢慢涂在她脸上,极轻地揉开,早有小宫婢们忙着端了热水盆,在里头抖了帕子,拧干来递向沈衍。
他将帕子抖开,扑在姬桢面上。便见丝帕底下隐隐渗过玫瑰油与脂粉混合之后那浊色来。
待揭了热帕子,再以温下来的水,一点点将她面容洗净。
仍是细滑如玉的肌肤,可却不再有红晕了,眼下还带着隐约的青意。
他手上加了一丝力道,但见她眉心轻轻一颤,却也不曾睁眼。
洗净了白日的脂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