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

天家下定决心要聘新妇，操办起来，自然十分快速。

区区数月，第一场雪落下的那一日，便是仪娘入主中宫的日子。

姬桢自然是要观礼的。她是留在宗室贵女们中间，听着姑母们堂妹们婶母们，絮絮感叹这陆氏女的好运气，竟能以一个生小在边关长成的将门女的身份，做了皇帝唯一的正室——这天下的主母。

还有人极冒昧地试探姬桢，可是因她与仪娘交好，皇帝眼中才多了这么个人的。

而姬桢并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答了她。

大约不曾答，只是勉强地笑了一笑。

那一个个贵女，谁不是心眼子里滚大的，大约见她这幅模样，便知长公主不乐意提及此事，也便不多事了。

于是姬桢能够静静瞧着那个着盛装的身影，她冉冉行步，盈盈弯腰，姿态动作都挑不出毛病来。

想来这些日子，一定是好生习练了的。

可是，当她站直，姬桢便屏住了呼吸。

仪娘立起身子时，她的腰背和肩颈，仿佛成了一株春松的枝干，撑着她，挺着她，站得昂扬。

而在她身边的皇帝，本该威仪赫赫的皇帝，此刻却恍惚被比成了小松边的石块儿，更无半点生气。

姬桢喉头一噎，仪娘，那么一个生机勃勃的仪娘，怎么就……

她的呼吸顿住的一刻，身后忽然有人扶住了她的手臂，却是沈衍。

那一点力气添在身上，她微微侧头，便听他在耳边低语：“殿下，慎莫叹息！”

姬桢心下一凛，侧目望他，但见乌眸之中光色流转，那是一双几乎堪称旖丽的眼睛，内里的端肃，却是将她那一分原已将在自己未知觉之时，便叹出来的气，给憋了回去。

姬桢轻轻点头，步摇也只是微微一晃。那一声叹息，她分做几段，缓缓呼出。

并不曾显示出一分一毫对“皇帝娶亲”之事的不满来。

待大婚礼毕，她这观礼的也离宫回府，沈衍方道：“殿下今日还好不曾显露甚么，您既是怀王殿下之女，如今自然不好……”

姬桢问：“我阿兄遣了人盯着我们么？”

“若是有机敏小人，瞧出陛下与怀王并不是如何亲密的叔侄，便是陛下不差人盯着，也不会短了消息的。”

姬桢眼眸轻敛，低语道：“我至今也不明白，阿兄缘何便盯着我阿爷不放。难不成我阿爷做了甚不当做的，被他捉了把柄么！可我阿爷日常行动，比及六叔也不算出格，怎就……”

沈衍眼睫一颤，略略一顿，方道：“陛下既然能信杨侧妃是有那命格，自然也会信怀王殿下与旁的皇叔们不同……”

姬桢闷闷应一声，阖了眼，将头靠在他肩上：“若是如此，怀王府是注定无有好日子过了，是不是？我也……我也迟早有一日，是非要在他们两个中间，选一条路了。”

“殿下那条路，许是比旁人的路，更好。”他道。

“是么？”姬桢一掀眼皮，“是么……”

“无有鹬蚌相争，岂有渔翁得利呢。”

他的话语似乎落入了古井的石子，需在漫长的等待后，才有轻渺回音——得了她极轻的一个“嗯”。

她甚至连眼睛都不曾再睁开，只喃喃道：“我累得很，二郎你别动，我靠一会儿……歇歇。”

他果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车外细雪簌簌而落，车内她眉目被灯火映亮，明灭的光似乎都有了分量，压得她睫毛的影子在脸颊上轻颤。

而已然褪了色的唇妆，边沿反倒红得耀目。

他定定看着她，仿佛越是瞧着这张脸，越是能读出与她前世不同的气息来。

她脸上，再也不见那个不知愁少女的情态了。如今的她有一双洞明的眼，也有一颗连他都捉摸不透的心。

他一时之间，竟有几分恍然，心下蓦然生出几分愧疚来。

她真的喜欢这样么？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是她自己求仁得仁，还是……

他伸出手去，隔着半寸，轻轻描摹她的轮廓。

阿桢已经睡熟了，不会注意到他的逾矩，他得以短暂地回到那段记忆之中——回想他们原也曾有过如此的过往罢，她那样靠在他肩上……

那时候，他还是她的夫君。

思及此处，心头仿佛被烧热了的针尖猛地一戳，他手一抖，指尖碰在她唇边。

那一刹的触感，惊得他匆匆收回手去，心下一时失了方寸，只惴惴不安地瞧她——她可别醒来。

她果然不曾醒，许是梦里感知被人碰到，她只轻轻一蹙眉，头微摆，便再无有旁的动作了。

他这才安了心，枯坐了一阵子，终究忍不住抬起手，瞧瞧指尖。

这指尖依稀是比旁的指头要多一分红。

沈衍收了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他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