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君(抓虫)
这一日,姬桢拖着沈衍,将沈家旧宅逛了个遍。
她去瞧了沈衍的院子,还歪着脑袋问他,她都来了,怎不请她喝茶。
沈衍也唯有苦笑——推门进去,桌椅摆设犹在,只是他自己也不知茶在何处。
事先来打扫旧宅的内侍们,怎会将茶也备好呢,便是真有先前剩的,沈衍也不会自己煮茶,哪里晓得茶叶素来放在哪里?
搜箱倒柜一番,终究只能赔个不是。
姬桢倒不怪罪他,原也没指望他真能煮茶,只是想要他带她进来瞧瞧。
她睁着双大眼睛四处张望,口中还追问他幼时之事,直问得沈衍笑都笑不出来。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何不伤人?
他曾经的房舍,如今竟是连窗上原本糊的翠云纱,也被人弄破了口子,尚未糊好。
冬天无人居住的房舍里头,本就半分人气也无。又被这寒风吹着,何等萧瑟凄凉。
姬桢扭头望向沈衍,见他眸色沉沉,笑吟吟安慰他,全不知愁的声音:“你别难过啦,等咱们要搬进来了,我叫人先修缮一番,一应摆设,还如从前一般,你还住在这里,便同先前在家时无二啦。”
其实哪里能如先前无二?便是一应用物,悉皆如前,原先的人,也再不能回来了。
这一桩,沈衍比谁都明白。
他咬咬牙,方能应答:“……多谢殿下厚恩。”
一会儿缠着沈衍要他去寻那根刻着身量的廊柱,倒是为难沈衍,若不是在诏狱中的那一日,记起了此生的种种,再如何也没法子在上百根一式一样的柱子中,找出那些被漆面掩盖的刻痕。
姬桢还要他再站到柱子下头去,自己抽了一把小匕首,跳到一边儿的承坐面上,比着他头顶,在那根柱子上又刻下一痕:“你瞧,我就知晓你长高了许多。”
“臣上回在这里刻下痕迹,还是七年之前了。”沈衍道,“那时候臣才五六岁……要么,殿下来比一比?”
这话其实是有些逾矩的,姬桢不曾第一时间回答他,乌溜溜的眸子盯他须臾,他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红起来。
她反倒站过去了:“总得比你那会子高些吧,我有八岁了呢。”
原只是七岁半,可过了年,怎么都算得长一岁。
沈衍心下原本不得意,可听闻阿桢这样说,倒忍不住笑了,是了,这会儿的阿桢,还小,她哪有那许多心思。
她还是稚拙可爱的小娘子。
于是,他从姬桢手中接过那把鲨鱼皮小匕首,也比着她的头顶划下一道刻痕:“是比臣那会儿高大半个头。”
姬桢跳开,很是得意:“等我十三岁了,也来和你现下这一划再比一比……”
“……殿下怎么就非得跟臣比个头呢?”他有些困惑。
“否则我与你比学识么?”姬桢道,“我又不笨,总归要输的事儿,还比什么比?”
“殿下见几个女子能比男子还高的?”沈衍全然不能明白,纵他现在不再是“男子”了,可阉人时常长得比寻常男人还高大些。阿桢要与他比个头,迟早是要输的。
“……可是,十三岁上下,比少年还高的小娘子也不少啊。等我十五岁了,就再也不比了。”
敢是这样的么?
“殿下英明。”沈衍夸她,话语出口,却觉头闷闷地一痛。
他身体不适,倒不至于“强支病体”那般辛苦,但或许是回了旧宅,牵动愁肠,那些许不适,便变得格外清晰。
可她笑得又甜又娇:“我可是很聪慧的——走,我们去藏书楼罢,你挑几本书与我瞧瞧。”
他也只能回以笑容:“是,殿下。”
等进了藏书楼,她还便追问他读过其中多少书,有没有祖父和父亲亲自给他讲解过的,再赞叹沈家不愧是百年来读书的高门,二郎小小年岁,已然读过这许多书了。
沈衍是仔细回忆了过往的种种,才能答上这些话的。
答着答着,便不免有些伤情,耳旁似乎能听到低沉的涌动声,而眼前也一阵阵发花。
可饶是如此,父亲教他读书时的形貌,仍旧无比清晰。
他再恨父亲狠心,到底是亲阿爷。
沈弛便是不大欢喜他母亲姬氏,也不曾对他这嫡子视而不见——他读书,的确是祖父和父亲每日里抽空亲自提点的。
训斥过,也夸赞过,他能小小年岁便成了京中人人知晓的才郎,总与祖父和阿爷的悉心教诲脱不开干系。
怎能没有几分孺慕之情呢?
便是前世,也是因为亲眼目睹生母服饮毒药后辗转痛苦而亡的惨况,他才会狠下心来,将父亲视若仇人的。
后来,明知孙晋在父亲的药中添了了不得的东西,他却一言未发。
在那个烛光摇曳的侧殿,四目交错之时,孙晋分明已然面色惨白,捏着纸包的手抖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