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惑众
姬桢见到皇帝伯父时,活像只小心翼翼的鹌鹑,问过安,说过那个建议,就半步半步地,踩着自己的脚边儿往后挪。
恨不能将自己蜷在太子高大的身躯背后。
却被他一把拎了出来:“躲什么躲,阿爷早就瞧到你在我身后了。”
她小声道:“这不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伯父吗?”
倒把皇帝逗笑了——也只那么一霎,他便又沉下脸来:“你倒也知晓自己做了亏心事?来,说说罢,你做了什么。”
姬桢垂着脑袋:“阿桢不该跟陆将军胡说八道……”
“为什么不该啊?”皇帝大约并不会跟一个小娘子计较,这话里,倒似乎有些逗她的意思了。
“……其实也不是故意的!”姬桢踩着肩就敢上头,她找回了上一世跟伯父撒娇耍赖的胆气,这一回抬起脑袋了,“阿桢也不知道伯父说要严刑对付那些个叛贼嘛,不是故意跟伯父过不去,阿桢胆子很小的,不敢的。”
皇帝气笑了:“你也算胆子小的?”
“是呀,所以才求陆将军少造杀业呀。”姬桢理直气壮,又道,“再者,阿桢还想……人若是死了,便再也活转不过来了。先前活着的时候,也许造了孽,也许犯了错,可若是死了,先前做错的事儿,便都没法子弥补了。要不是匪首,只是些饿了肚子便被骗入叛匪中的百姓,那给他们留一条命,叫他们日后好好耕织,不是更好些嘛。”
“你还想了些什么?”
“还想,把一个婴孩养大,很难的。不说别人,我们怀王府的八郎,九娘,都没活过三岁呢,王府之中尚且如此,百姓人家岂不更是艰难?若是一个青壮死了,他的爷娘一定伤心极了,他的妻儿又由谁来抚养呢?既然所有百姓,都是伯父的百姓,那叫他们伤心且穷困,阿桢以为,不好。所以,所以就自作主张,胡说八道了……”
她说着,不敢瞧皇帝,但眼珠子咕溜溜转,活泛极了。
一瞧便知,她半点儿不觉得自己说的有错。
皇帝刚一皱眉,她就又说话了:“是了是了,以后阿桢若是再有这样的念头,就……就告诉伯父,或者告诉伯娘,再不然告诉太子阿兄。要是都准了,我再去做,再也不自作主张了——伯父您就别恼阿桢啦,我都知道做错了,都跟您赔不是啦!您若跟一个七岁的小娘子置气,也太亏了。”
“什么话都叫你讲了!”皇帝瞪她一眼,“过去坐着!”
姬桢沿着他的目光,找到一把椅子,走过去——那椅子对现下的她而言还是有些高了,踮着脚坐上去,踩不到地面。
垂着腿,双手放在膝上,脊背挺直,模样再不能更乖巧。
皇帝叫身边的大监赵五德给她端了几样糕饼来:“就坐在那儿吃。别乱跑。”
姬桢答应得脆,可眼见着太子没有退出去的意思,说不定还要说些什么,便一边儿捧着点心吃,一边儿偷听。
倒也不能算“偷”,反正伯父和兄长都没想赶她出去。
更况,他们说的,正是太子随同南下平乱的见闻。
他道:“定然是有人已从朝廷中得到了从严镇叛的声气,我们大军未至,那边便已然传开了谣言,道朝廷天军,要将九族之中有人从贼者全数杀尽——因此,慢说从贼之人,便是百姓,见大军到来,亦是扶老携幼,入山躲避,便不能逃亡之人,亦是万分怖栗,竟至有阖族自尽之惨事……我军慎杀抚民,镇恶除霸,开仓放粮,如是二月,百姓们方能惊魂稍定,各返桑梓……”
“是何人谣传呢?”皇帝蹙眉问道。
“儿无能,不曾查访到造谣之人的身份。然则,叛匪以光海郡最多,流民百姓则是淮郡、桑梧郡最多,这些百姓,多是向北逃去的。”
皇帝的目光扫过姬桢的脸,小姑娘捏着一颗糖杏仁儿忘了吃,细细的眉皱着,神情端得困惑。
这是听不懂么?他心中暗叹一口气,小姑娘家,原也不该指望她什么都明白。
大不了,改日再差遣太子往怀王府里走一遭。
然姬桢是听得明白的。
别的不说,淮郡、桑梧郡的北边,便是济海郡。
上一世大伯父驾崩,即位的便是三伯父济王。
济海郡在北边,京城也在北边。百姓若是怕官军,合该往南逃。往北,算什么事?
济王……三伯父这是,这会儿就有心思了?
若放出谣言的是他的人,后头又因陆穆杀人太多而治陆穆的罪,那岂不是……先编了个圈套,再把人往圈套中赶么?须知那谣言一出,百姓必要逃亡,而一旦他们逃离本乡,手中无有路引,有谁能保他们不是叛匪?
彼时岂不是,要么丢了脑袋,要么逃去济地,成了那边某人的隐户。
陆穆定会背负恶名的,便是他不曾杀了谁,让诸多百姓背井离乡,也是好大的罪过。
她心上掠过一丝惊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