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也许有必要对小阿不思在此生活的其他枝节稍作一提——请诸位想象一条街道,放在别处,当然也就是一条很普通的街道。然而这条小街,好似一缕寂静中被丢在地上无人捡拾的鞋绳,被悄悄地安置在国会大厦至勃兰登堡门的城关一带,使其得以跻身于米特区的历史建筑间,成为众多旅者眼中真正柏林的一部分。这条街上有许多古老的宅邸,名声显赫,凭借昂贵的地价板块遐迩闻名。建筑体量之庞大,有如一座石山中心深不见底的幽暗洞穴。然而就在街角,如盖的椴树亭亭而立,开满了花,整栋公寓皆被浓郁的香气包围。椴树舒展的枝叶之上,一缕肖邦的玛祖卡舞曲隐约可闻,时常引人驻足聆听。街道一端,三个管道工人正忙于从不同位置敲打一段铁管,宛如一架钟形琴所发出的一组分解和弦。身穿制服的学生骑着自行车结队而过,铃声起伏。其中一个的车头上栓了一支白纸叠的风车轮子,迎风簌簌作响。一位男人从另一侧慢慢走来,擒着皮软管的一端,浇灌沿路盛开的蔷薇,水流形成一幅柔软的银色扇面,发出细微的雨声。空气闷热,到处充斥着花香,充斥着温暖潮润的水的湿气。迟为日收,水汽好似愈发浓重,四下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日光像潮水一样褪去了,四处蒙了一层昏黑。随后狂风四起,高层护窗板噼啪作响,逐渐淹没了琴声,雨幕倏然而下。男人用报纸、女人则用手袋遮挡头顶,纷纷奔向地铁入口。玛祖卡的旋律随之戛然而止,八层的一扇小窗朝街打开了,只见一个黑发的男孩站在窗口,俯瞰街头,聆听躲雨的人们奔向地铁站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他将身子朝右微微斜去,抱着胳膊,倚在窗框一侧,绿眼睛有如猫儿一般,静静地把他们瞧着。水光粼粼的雨幕中,一阵阵潮湿的风掀扑而来,带着舒适的水雾扑在他脸上。
这座踞于高层的公寓套房里,他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带有一间两个出口的卧室,其中一扇门连接着琴房。琴房兼做他的学习室,与客厅和其他房间完全隔离,其中安置着一台施坦威的演奏琴,而客厅里另有同样的一台——那一台体积更大,带有更重的擒纵装置。他在霍斯菲尔德家膳宿的几年间,一直使用着高质量的演奏琴进行练习,享受它们优美的音色与灵巧的击弦机。它们就像两匹精心调教的良驹,每月皆有人定期上门校音,使其得以将机械与音响效果发挥到极致,从而忠实地为他服务。除此之外,另一端靠窗摆放着一张宽阔的写字台,左侧与书橱相挨。抽屉开得很深,桌面经过抛光,蒙着台面呢,加装了一只供于阅读的雕花斜面架。他就在这张桌子上勤奋地做着堆积如山的对位法练习,而先生坐在一旁,与他讨论并批改这些作业,指出它们的不足,令他加以纠正。他的卧室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一间讲究的起居室,带有沙发、扶手椅与软硬适中的弹簧床。一面墙摆放着书架,还有另一张较小的写字台,搁着三大摞乐谱。每个房间都带有独立的无线网络。最令他着迷的是,他拥有了此生第一间由他独占的浴室,雪白的、深深的浴缸,旁边摆放着各式沐浴香波与泡澡用的浴盐。洗漱池带有热水龙头与冷水龙头,甚至有冰水龙头。
能够拥有这样的一间卧室,换作谁也甘愿好几个礼拜都闭门不出。然而初次来到陌生之地,城市漫游自有其乐趣所在。何况在此处,一个小男孩无需走太远,便能置身于咖啡馆、剧院、舞厅和游戏场所之中,那是一片帆桅之林,一个人可以在冬季衣衫褴褛地出门,也可出入最上流的社会。咖啡馆的圆桌只是幌子,在那里花费一客点心的钱,就能听一场爵士音乐会。至于兼供便餐的、带有桌球台的酒吧,饭菜多半刚一撤下,牌桌就起,骰子在玻璃杯里筛来筛去。而若是这孩子骑上自行车,沿着柏林堪称中心的路段,即被人们称为菩提树大街的那一部分往东行去,不出多少时候便能到达博物馆岛。诸多形态各异的大理石雕塑与印象派的风景画,它们比花卉和森林更能激发想象。而在天气晴好的日子,先生与夫人会驱车带他去万湖度假。他们在凉爽的湖水里游泳,随后在湖畔观赏落日,进行一顿长长的晚餐。
这就是埋藏在少年阿不思心中的体验: 餐馆与街巷的喧哗,雕塑与绘画的线条,湖水、垂柳与光的运动。可以想见,他立即被这一切征服。一个有点木讷笨拙、长期生活在魔法环境下的少年,初次品尝这种充满活力的气息,极其优渥的物质条件,浸淫于音乐所带来的轻松自在,以及瞬息万变的柏林生活。所有这一切,都与他在霍格沃茨接受的教育大异其趣。在这样的环境里,音乐与艺术轮番攻占他的心神,同时还要学习文化课,简直令他眼花缭乱。曾经被魔法教育压抑的天赋因子,仿佛在喘息已久的思维积尘里沉睡着,忽然被释放出来,迸发耀眼的光芒,剩余的工作只不过是打磨调整,将过于尖锐之处磨钝,稍嫌笨拙之处削尖,使其如同珍珠一般臻于完美。
“霍斯菲尔德认真安排我的文化学习,助我保持文化教育与音乐教育的平衡,”当我提及关于课堂的细节时,他这样解释道,“我的家庭教师都经由他亲自遴选,其中一位教我德语,一位教我拉丁文,还有一位教我文学与历史。先生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