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风的气息。
“八月的一天,也就是不久之前的一天,我去给兔子喂食的时候,无意中瞧见她。花园僻静的一角,就在她曾经说爱我的那棵花楸树旁,一对男女拥在树下。我不认识那个男人,却认出了那个女人竟然是我母亲。他搂抱她,吻她,恳求她带上他们的儿子,与他一同回到伦敦。她对他的请求不置一辞,然而紧紧地搂着他,吻他的嘴,咬他的脖子,在他怀里颤抖。我走开了,忍住想要作呕的冲动,感到自己的心猛然沉落下去。花圃后面传来的每一声娇响,都似乎藏着一声细弱的呼叫——我父亲的呼叫,我感觉他就藏在这园子的某个地方,不住地向我求救。意念中我父亲的求救,真实世界中我母亲的□□,同时回响在耳旁,我当时真的惊恐万分。这种幻觉令我想起有一次我随父亲去看斗牛,公牛倒在地上,不断挣扎,发出剧烈的嘶叫。我父亲忽然捂住耳朵,抱头战栗,眼泪倏然而下。自此以后他再也不敢看这样的场面。公牛垂死之际的悲啼,让他想起他父亲多年以前祈求黑魔王宽恕的哀鸣。
“正午时分她回到宅子里,与我们共进午餐,脸上毫无波澜,没有一点情绪,就像是一朵花,在一个上午之间度过了一个夏季。我落座时背对着亮光,以免看到她哭过的眼睛。我心里想,她凭什么觉得自己有权这样残忍地待我,待我父亲?她是否也在琴声中默念过我父亲的名字,而不是另一个人?她当真爱过我,爱过他么?她可曾在少女时代有过青春的萌动,爱上一个男孩,就像我爱上你一样?
“他一气儿说完这些。吸了一口气,仰着头靠在椅背上,腮帮子鼓着,慢慢把这口气吐出。他的眼睛闭上了。我很累,让我靠一下吧,我想稍微睡一会。他说,他喝了一口水,用食指关节揉着眉心。我把隔间拉门的遮帘放下来,让他靠着我的肩膀,他很快就睡着了。我抱住他,同时避免把他抱得过紧。我一直看着他睡眠时垂下的睫毛和透出淡青色血管的眼睑,他的嘴半张着,由于喝了水的缘故,嘴唇显得湿润,在柔和的光线中微微发亮。当时是下午两点钟,窗外下了一阵小雨,随后放了晴,窗玻璃上沾满了水珠。可以看见稀疏的冷杉树林,蜿蜒的火车轨道徘徊着穿过林区,我不曾留意过火车竟要拐这么多弯才能到达霍格沃茨。在莫拉尔的银色海滩附近,我隔着车窗,看到并记住了一大片血红的晚霞,晚霞染红了整个天空。有一种压抑的心情又一次沉重地降临我的心头,令我不由心乱如麻。
“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要去柏林的事情。是什么缘故我也不知道。我不敢告诉他这件事,害怕看到他的反应,在我的预想中,那是一张强打微笑的脸。据我所知,很多学生时代的恋人经过山长水远的分隔,彼此很快就失去了联系,尽管他们曾经发誓永远不会如此。我不希望他经历这件事情——只能由未来亲自证明,这是否会成为现实。那年的秋季格外漫长,我比以往更为频繁地逃课,躲在排练室里练琴。他时常过来陪我,为此他也悄悄地从许多课堂上消失了。从我对学业日甚一日的淡漠中,他已经隐约能够察觉到,某些非比寻常的事情就要降临。但他无法料想究竟是什么。我不再与他谈天说地、畅想未来,也不再傻乎乎地说些孩子气的话。有些日子,我们甚至宵禁之后也到排练室里去,秋日夜间的空气已有凉意,树叶凋零的丁香枝头上群星闪烁。
“那年冬天,我父亲在国外出勤,我母亲作为客座教练,在爱尔兰带着一支球队封闭集训。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校过节,因为斯科皮也留了下来。马尔福庄园的圣诞已对他毫无意义,我明白这一点。对他来说,家正在慢慢地死去,然而这死去的残骸仍旧留存在他体内,从中传出空洞的呐喊,缠住他不放,从他脸上就能看出它的存在——许多天来,他惶恐不安。每当他想象宅邸寒冷的大理石墙壁,就能看见父亲忧虑惊疑的面孔,以及那个他所爱的、然而背叛了他和他父亲的女人,新出现的病瘠已从她消瘦的两腮上显露出来,然而她的爱,正如奥菲丽娅落入水中的花环——她痛苦爱情的最后见证,小溪已带着她的花冠流入大海,并将它远远地冲离了海岸。他的这一对父母就在冰冷的大理石墙壁之间徘徊,在不同的房间里转来转去,有如一对困兽。在他们周围,庄园的四壁保存着许多沉寂声响的回音,保存着对无所顾忌的高贵生活、对野心、决斗、爱情的痛苦和火热的心的回忆。那是一种世代相传的集体记忆,基于他们对爱的渴望、对承担责任的恐惧,这样的基础并不牢靠稳固。
“假期我醒来的钟点不定,他总是比我更早来到排练室。时近正午,我将第一根指头探出被窝时,他往往已经练了一个上午的琴。有一阵子,他长时间弹奏肖邦的练习曲,用的是科尔托版的琴谱,他在谱上密密麻麻地做了很多笔记,除此之外,有许多地方用红蓝铅笔划了横线,边上还标着一些意义不明的感叹号和问号。后来我们打了一个赌,我与他要从练习曲(作品第25号)中各选一首,在圣诞前夕的联欢上表演,弹得好的人可以要求对方满足自己的一个愿望。我选的是升g小调第六号,一首半音音阶三度练习曲。
“那一首很难。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