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 ‘可以让我试试吗。’他说。我不记得当时自己回答了什么。我不记得。不过,在那时候我是应当回答些什么的。这个场景,于我如此深刻,它的每一毫厘我都本该原封不动地带入坟墓,眼下我却惊诧、悲哀地发现,自己所能回想起来的可说寥寥无几。我如今回忆起与他最初的一些事情,时常有这样的感觉,像是幼时极其动人的故事,成年之后重新浏览它,却只能找回一个带有美丽插图,却可悲地经过删削的版本。
“让我告诉你,我能够想起的是什么——我笑了一笑,他笑了一笑。双方都颇为拘束。接着我让开了。‘谢谢,’他说,在钢琴前坐下,‘恐怕打扰了你,是吗?’,‘不会,不会。’我赶忙答道。这就是一切。这方面没有更多的细节。倘若要有的话,我该说,我生平第一次留意到,他有上下两对虎牙,就像我读过的一本小说里写的那样。或许我早就留意到了,又或许更晚些,然而记忆——我那靠不住的记忆,屡屡向我确认之后,最终决定将这个印象留在了这一次。
“是的,虎牙,上下两对。上面的一对是易于察觉的,只消他笑一笑,有时只是说着话,就能够轻易地给人瞧见。下面的一对,不大容易被人看到的,几个月以后,当他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才真正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后来我适应了它们。
“我望着他的手——他把手放在琴键上。很修长的手,手背有几点雀斑。我十分不安,生怕他将我弹过的曲子再弹一遍,倘若他弹得好,反倒衬出我的技拙。然而他没有。他弹了《哥德堡变奏曲》中的Aira,一首萨拉班德咏叹调,非常宁静,有如一块绵密的织体,吸饱了装饰音的海绵——我记得他有意强调了那些装饰音,使得他的弹奏并不像为世称颂的古尔德版本,而更趋向图雷克的版本,十分细巧,带有近乎女性化的圆柔。但或许这才是巴赫所期待的演奏。他左手的低音线条听起来极为明朗,令我颇为感慨,因他并不是一个左撇子。正是这三十二个小节的低音线,成为整首曲子的变奏基础,此后的三十段精彩非凡的变奏,皆由此生发出来。但他并没有向我展示那些变奏。弹完Aria,在第一变奏之前戛然而止,他将手撤下了琴键。
“他从琴凳上慢慢地站起来,望向窗户。我沿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一只白鸟,多半是躲雨的缘故,穿过敞开的窗子,飞了进来。在昏暗的空间里,它低低地回旋着,回旋在嵌满镜子的墙壁间,飞向镜中的每一扇窗户,镜中的每一扇窗户都有如紧锁,它撞在镜上,不断地发出鸣声。它已忘却——或是再也找不到来处,乃至失却了归路,最终落在地板上,轻轻地跳着,啁啾着,好似感到迷惑。
“雨仍下着。风暴在低空中猖獗。闪电间,杂有低沉的雷声。雷声频繁而沉重,不知为何它这样孤独地飞来了,这一切确是不寻常的,一切又是这样深刻而动人。忽然,它抬起头,一霎电光之后,伴随雷声一起凄厉地鸣叫起来,仿佛这一霎电光是特殊的,在这世上伤害了什么,毁灭了什么,这一切为它所察觉,而我们,这屋子里的人,仍一无所知。它懂得,在这屋子之外的暗夜里,在这世上的某处,正在进行着某种无情的、冷酷的、可怖的事。
“然而,我看见他——他向它靠近,走得很慢,靠得愈近,身子佝得愈低。略略颤抖地,他伸出手,口里模仿着一种叫声。它跳动着,不曾挣扎。他将它拢在手里了。小心翼翼地,他站起身,朝我走来。它被他捧在怀里,温柔地贴在胸前。
“真漂亮。我说。哪里飞来的呢?
“外面在落雨。他说。
“是的,在落雨。
“它的羽毛是湿的。你摸摸看。
“我摸了摸它的羽毛,有点湿,绸缎似地光滑,然而是温暖的。对于我的触碰,它不悦地啾叫一声,掉转身子,将脑袋藏到他怀里去了。他于是笑,又说着什么。他当时说过的许多话,如今我不能够想起。可我记得,他抱着它,好似很幸福地笑着,又俯下头,在它两扇翅膀的羽毛之间吻了一下。它胸脯的绒羽中央有一道分界线,和猫头鹰一样,他的手指就覆盖在那里,小心地环绕着它,将它紧贴在胸口。它雪白的绒羽如奶油一般从他的指缝间溢出。这一切都引起我的惊羡。
“那天晚上,即便困倦不支,可我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眠。黎明时分,我做了个梦,梦见熟透到即将朽烂的七月间,一丛一丛的夹竹桃上,花朵满溢桠杈,花瓣和叶片有如白色的火焰。他躺在花下,湿润的草地上,晨露还没有干,花枝的阴影在他脸上浮曳,透着湖水一般深灰色的波痕。他之所以躺在那里,是因为一只小鸟从他的胸腔中啄走了心脏。夹竹桃丛中一片啁啾声,里面的鸟儿似乎多得难以计数。我沿着花丛走着,在我走过的地方,花朵翩然飞起,发出清脆的簌簌声,变成了一拨又一拨的白色鸟群,在空中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呼喊:‘吻我,得到我’。
“我奋力向他跑去,俯下身子想要吻他,却什么也没有吻到,只有空荡荡的风。
“排练逐渐暂停。因着期考将近,课业相应地削缩,不到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