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修炼的这五千多年一切都很平静，渐渐感知不到时间，也没有杂念，甚至觉得在这儿过一辈子了。

我在初入修尸道时，被无边无尽的黑暗淹没，走在凹凸不平的黄土上，看到森白的骨头，还有飘荡的灵魂，认为没有比这更触目惊心的了。

如今心境变化了，象全随之改变了，也知道走出十二阁的时候就要到了。

我在出关之际碰见灰头草面的竹熙，他跑得很疾，被土坡绊得一头栽倒，让他快散架的身子愈发颤抖了。

他毫不知痛，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又呼啸地狂奔向我，一张瘦脸像咸肉似的僵硬，还在不停地叫：“你快去，快去！青鸿被凌茜坑害误食魔丹，不止十二阁，连云洲都被闹得乌烟瘴气！阁主和诸长老使尽浑身解数都拿它没奈何，所以让我快来请你出关，急须你腰间骨笳拯救苍生呀！”

我赶到半空时见得一条威风凛凛的青龙游行在苍穹之中，凡是它所过之处都掀起热浪，吐出的烈火仿佛能烧透半边天，连白云也都被灼成黑烟了。

我看到它便晓得是青鸿，也即时清楚无法挽救了，它和魔丹已经完全融合，除杀死之外别无选择。

我明白它很痛苦，并且在与自身作斗争，因为魔性嗜血，纵使它本心再不情愿也拗不过，到头来想要抑制魔性还得采血食，终归是逃不掉的。

“一阁烟雀！”裴衾予满头大汗地驾云头过来，迅速地说：“阁主发话，你若想得知楚尽下落，即刻斩杀青鸿！”

我俯视十二阁见到一道矮小身影，正以期待又不安的眼光凝望我。

我们多年不见，她还是老样子，一如往昔的孩童相貌，却没有丝毫灵动和天真，总在算计，也总能找到我内心最薄弱的地方，然而这次她打错算盘了。

我在见到青鸿的第一眼便下决心要杀它，因为不舍得它继续痛苦下去，不如痛快地了结，但我同样很爱它，是我牵肠挂肚怕孤身在外受委屈的孩子，也是我失去楚尽万念俱灰时的精神支撑。

“劳烦您去回阁主。”我面对裴衾予道：“她若想要青鸿的命，便拿凌茜的命来换。”

裴衾予伴随着重重叹息离去，不多会儿又匆忙地返回来，再次迅速地叫：“阁主允了！兹能够了结魔龙，楚尽下落和凌茜性命皆由你掌握！”

我不假思索地吹起苦蝉，音律愈深切，青鸿便越加疯狂地挣动，眼眸交织着各种复杂神色——

我率先看出它见到我而迸发的委屈，还有遗憾。随即读懂它的渴求，盼望不再经受折磨。最后看到强烈的悲哀和痛苦，又是那种熟悉的憔悴且凄楚的眼神，每次都会令我心软的眼神。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这一次我没有放下骨笳，我列出炬冥阵以更纯更炽的昧火将青鸿困住了，最终也成全它的渴求了。

无数僵尸和白骨兵铸成阵法，白骨兵死死地压制青鸿，而僵尸口吐昧火在烧到青鸿皮肉的刹那使人心碎的哀嚎悲鸣便响起来了。

它于熊熊烈火之中不知是在哭还是笑，我确凿地看见它流泪，也确凿地看见它目光揉杂着欣慰，又看它奄奄张口，便掐起通兽诀去听。

它使尽全身力气，龙吟顿时响彻云霄，震的天地颤动不已，闻之四字而已——拜见尸尊。

我灵台倏尔清明，随即金光大盛，此时青鸿已经要不行了。

它落在白骨兵罗织的阵内，咽最后一口气之前，它在云洲一片激烈的叫好声中以轻到缥缈的声音唤我——

“娘。”

它闭上眼睛，我忽然体会到万般苦痛与烦恼，仿佛世人所有忧虑和祈祷都直达心间，甚至一石激起千层浪，使我慈悲与怜悯之心一再强烈地放大。

我再看青鸿，眼前闪烁出我们曾经相处的景象，忽然感到孤独了，真所谓高处不胜寒，我好像甚么都有了，又好像甚么都没了。

我把青鸿尸身抱回地亘，白淄与一众长老和弟子便慌忙地赶来参拜，其中凌茜抖如筛糠，口角有一道很长也很讽刺的伤疤，好像时时都在歪嘴冷笑。

她态度一反往常，面对我良心乍起甘为牛马一般恭敬，频频叩首，又频频高呼拜见尸尊。

但在白淄要当众处死她的时候，她又变了，发觉哀求没作用之后变得很可怖，恨不得拉所有人陪葬，又在临终前放开喉咙愤怒地嚎叫——

“不公平！”

我不晓得她如何衡量公平，或许全天下所有好处全落在她头上才叫公平。

我上山安葬青鸿，悲痛无人能够体会。我安顿好它，也安顿好曾经的岁月。

下山之际天已经漆黑了，众人依旧端跪在地上，白淄双手奉起卷轴让我过目，我从中了解到楚尽下落——中陆七系。

我听说过中陆，它不似云洲多为散仙，而是多为凡人，但七系中人多为半仙，乃通过非常手段达到神仙的能力，却不似正统修炼者所具有天庭颁发的神仙名头，简单来说便是有实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