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经年有痕
在佛像的脸上蒙了一层纱。
顾行之也啧啧称奇。
“你说最初立好的时候它们应该也是金碧辉煌的吧,金身玉塑的,怎么就败落至此?”他伸出手,小心地摩挲着。
“当年怀着虔诚供奉他们的人都去了哪里?既然是虔诚供奉为何又毁弃了他,难道人心里相信的东西是会变的吗?你说如果他真有灵性,这么多年呆在这荒郊野村里会不会寂寞?会不会怀念以前香火缭绕的时候?从万人供奉到路边遭弃如果是人心中一定意难平吧。”
顾行之一边看,一边触摸过去,不觉间一连串问了很多问题。
陆宴舟看着沉迷其中、絮絮叨叨自言自语的他,只觉得他心思细如发丝,又有那种不经风雨的天真的忧伤。
一时间也顾不上回答,只是微笑地注视着顾行之的脸。眼神是一而贯之的温柔。
顾行之一转头迎上他的目光。还以为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呃……怎么了,是不是我这般穷根究底显得甚是无趣?”
“不是,我喜欢听你说,你像以前一样,没变。”陆宴舟连忙说,“世间的富贵贫贱本无常定,人是如此,佛像金身也是。你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哪朝哪代不是一个个更迭,一个个衰落,又一个个兴起取而代之。这世间之人最是善变,所有供奉不过是内心有所求,既为利而供奉你也会因为利毕而离弃你。”
此话似有深意,不知他是缘何有此感慨,顾行之又问道:“难道心中所念,并不是从一而终的吗?”
陆宴舟幽幽地答道:“有的人可以,但有的人做不到或者是不屑于做。”
“那你有吗?”顾行之突然停下了脚步,收回在佛像上流连的目光,直视着陆宴舟。
“我?”陆宴舟短暂地愣了一下,旋即笃定地回道:“曾经有,以后大抵上也还是有的。但立身于世总多有不得已。”
往事幽深如晦,他身上藏着太多不堪深究的东西,秘密让人不得心安,尤其是亲近之人,怨不得顾行之如此问。
只是他无法对他和盘托出,至少眼下不能。只能眼看着顾行之带着惴惴之心,谨慎如是。
顾行之亦听得出他口中所言皆浮于表面,每一句话的背后似有不可告人之处,但毕竟眼前之人与他人不同,那种幽深越是隐藏,越逼得他想要靠近:“所以你的不得已究竟是什么?”
陆宴舟看着一脸认真的他,突然觉得话题太沉重了:“以后再告诉你吧。”把话题一转:“不过方才你问,如果他们有灵性会作何想。我想他们本是佛身,不喜亦不惧,风像手一样日久经年地拂过,泯灭了真容,我想他们也是超然于此的。”
“嗯……”顾行之知他在转移话题,想来再追问亦是无果,便也由着他。
二人在最大的一尊佛像面前伫足。
端详着那充满慈悲的破碎的佛面,顾行之问:“你信佛吗?”
陆宴舟也抬眼细细地看着,目光一一地描画过佛面的眉目、唇鼻,一边说:“佛皆是由人历尽苦难方而能成佛,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佛的。我不信金身,但我信佛法,佛道。”
“这话怎么说?”
陆宴舟浅笑着道:“这世上,总要有人以身伺虎、舍下肉身凡胎,入那修罗场里与魑魅相搏的吧。”说完转过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的认同。
顾行之的心这才定了定。
他内心里一直担心的,就是曾经心意相许的人,是否真的会变得面目全非。坊间那些攻讦之语,流言纷呈,多有无法求证之处,但至少眼前的人这一番话,听起来是诚恳的。
不可尽信,但也不能不信,陈樵之也是如是说。既如此,不妨就且听着。
“刚才你一言不发,我还以为你心不在焉,没想到你全听进去了。”顾行之说。两人一同往旧殿的深处走去。
“我没有心不在焉。”陆宴舟柔声辩了一下。
“那你刚才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因为我喜欢听你说,我只想看着你说。我想知道你心里还有多少困惑与不解。”
穿过第一重殿,从残破的阴影中走出来,杂草丛生的天井中,本来不甚明朗的天光照下,竟也有些炫目。后面的几见大殿又更残破了几分,椽朽垣颓,已经没有路了。
“多少楼台烟雨中……”顾行之自言自语,突然又说道,“你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打什么赌?”陆宴舟看着思绪跳跃的他。
顾行之抬眼看了看:“很快就会有一场雨过来了。”
这倒让陆宴舟觉得有趣:“你怎么知道?”
顾行之环顾四周,打量一番,拉着他跨过几根横亘的巨大朽木,又站上坍塌了半截的墙,爬上看起来岌岌可危的屋顶,一屁股坐下,指着远处的楼台说:“你看!那是不是隐约有迷蒙之色了。”
陆宴舟望去。
凄迷烟树半遮半掩的杭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