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容清樾疾步往外走去,肩上披着的大氅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南启这次送来的质子,她有所耳闻。
南启七皇子李绪,年十九,是南启皇帝二十一个皇子中不上不下的那一个,上头有父亲宠爱的大皇子、四皇子,下面有老来得子的二十一皇子。其母亲南启皇帝的焦嫔懦弱无能,从小带着他生活在最为刻薄的贤妃屋檐下,饱受欺负。
总体而言,就是不受宠的皇子的标配。
见到李绪之前,她以为身为皇子,南启皇帝无论如何都会让这个孩子全须全尾地到这个地方来,未曾想到,南启七皇子双眼无神,一瞧就是眼睛有疾,他们甚至不为他准备一条白纱遮眼,似要让所有人知晓他是个好欺负的人。
眼睛有疾的人,听力总是要比一般人强一些。李绪远远听到一个脚步,比男子沉重的脚步更轻,是个女人。手指与帐帘触碰的摩擦声,脚步最后停在了离他一尺远的地方。
他看不见,却还是能感受到一道目光集中在他模糊不清的眼上,不是他有神力,只是几乎所有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会首先看他的眼睛,随后叹一声:“真可惜……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似母。他的母亲相貌中上,只一双眼睛为人称赞。那双眼顾盼生辉,眸光流转,看一眼能让人陷入进去,独搭配了一张不是绝世的脸,故而皇帝总让她蒙面只露一双眼,却在面纱褪去时显露出厌恶。
所有人都在说,他的这双眼要是不曾出问题,以他的清隽容貌,必是锦上添花的,可惜了。
思绪到这,李绪烦躁地闭上眼,有什么可看的,谁没有两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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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清樾感受到他的情绪,眼见他眼睛闭上,感到很莫名,随后视线下移,男子粗糙布料已比他的身形小了许多,手臂长长一截露在外面,想是许久不曾做新衣了。
那节白得病态的手臂上,细细小小的伤痕密布,如果仔细数,恐怕比她这个时常与人拼杀的伤都多。
这个皇子过得实在惨了些。
容清樾将他浑身扫视一遍,终于往前走了一步,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正要伸手,旁边一直降低存在感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要对我们殿下干什么?!”
看着少年一张青涩的脸充满紧张,容清樾挑眉,这南启皇帝还算有点良心,给这孩子带了个贴心之人。
“茗生,不得无礼。”
李绪的嗓音透着一股冷质,似高山上的雪,还有一股难以察觉的沙哑。
茗生很听主子的话,憋着一口气转过了身去。
容清樾看出那个叫茗生的少年有一些武功底子,但他不妄动也探不出到底如何。这里是北晋的地盘,她可没什么顾忌,伸手拂过李绪轻薄的眼皮,问他:“不喜欢别人盯着你的眼睛看?”
李绪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一句,怔忪一会儿才涩然回应:“嗯,一双瞎了的眼睛,没什么好看的。”
“需要为你找一条白纱么?”
“不用了,我大皇兄不许我戴。”不用经过大脑思考就脱口而出的话,李绪不知自己向多少人说过。
在南启皇宫的时候大皇兄李兆明令不允他带白纱,若有宫人敢给他戴,他就下令处死,同时他也会被几位皇兄欺/辱一顿。
最开始他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地方,拼死要求宫人给他找白纱,后来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是母亲求着他,让他不要再连累无辜的人了,后来身边再无人敢来侍奉,他才慢慢放下执念。
眼前这个尚未及冠的男子周身竖满的无形盾甲衰败下去,剩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浊之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惧怕,也带着想要反抗却无力的愤恨。
“李绪,”容清樾喊他名:“这里是北晋,不是南启,你的大皇兄管不到你。”
“我只问你一次,你需不需要白纱。”
他不说话,她却看见他带着一个豁口的手指蜷了又蜷。
他们非亲非故,他怎么敢开口告诉她他需不需要。
身为质子,去到异国他乡,无人可依无人可靠,除了自己孑然一身——阿兄前往西佑,死在西佑时是不是也是这样,除了自己便再没有人能帮助自己,最后绝望的死去?
其实李绪与她的阿兄一样,都只是为了保全国家,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要献出自己的人。
容清樾深深看着他,过了几息,认真道:“你来了北晋,不会再受南启那些人的叨扰,你别怕,这里有我护着你,我会让你活着回去。”
她预知不了最后北晋和南启会如何,但她希望这个质子能平安回到家乡,就如同她希冀阿兄当初能遇到贵人相帮,平安回到北晋。
容清樾苦涩的勾了勾唇,心底自嘲——她的阿兄早就死了,没有任何人帮他,她今日承诺,大抵也只是给自己寻一个安慰罢了。
说完也不管李绪信不信她的话,兀自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