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圣二年
[第一章]
季濂知道自己病得沉,不剩多少日子了。
醒时,女儿季妙又归家来了,正依在榻边小声啜泣。她那夫君早失了良心,赵家人待她也日愈苛刻,这孩子实在也过得很不如意。
季濂心中难过,他更怕自己随时断气,只能艰难张口,将后事交代在先:“我审慎思量过,死后不必归葬老家,就埋于城外罢,好与你娘俩离得近。”
他的妻坐在榻旁,抬手掩面,将憔悴的容颜转开了去。
季妙大哭:“爹,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你会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孩子的希冀总归是向好的,他却深知,自己已到油尽灯枯时了。
又交代了一些事,关于房宅、田产、铺子。
同皇亲赵家比,季家固然算是小户,但同汴京城内的普通百姓比,季家实属富贵人家。只是世上人情薄如纸,待得季家仅剩了孤孀和孤女,恐是要艰辛许多?季濂不得不苦费一番思量,替她们母女将后路也设想。
临了,他终于感到松下一口气,可以坦然地死了。
……不,不。不够坦然,他还有最后的遗愿。
握着妻的手,季濂虚声地相问:“绮娘,若有来生,你还会等我,还会和我在一起的,是不是?”
妻的另一只手里捏着绢帕,她拭泪的手就那样停在了半空里。她苦涩地劝慰道:“别在女儿面前说这些让她害怕的话了。”
季妙泣不成声,她的确感到害怕,爹的病况和他的话,无一不在提醒她,双亲都会离开,她终将剩着孤零零一个人。
生的气息好像又从身体里逃出去许多,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
大限必就在今日了。
季濂的心悬起,拼命求着看不见的鬼神让他把最后的话说完,他要带着绮娘的承诺走才算踏实:“不,绮娘,我要你答应我。”
他用力地握紧妻的手,虔诚地等待那个回答真切地从她的嘴里说出。
妻的脸色更显苍白了,她的泪滴先于话语落到他的手背上:“源之,你不该问的,我真不愿在女儿面前撒谎。”
源之?!
她怎会这样称呼他?她怎不如往常那般唤他“夫君”了?
季濂心底涌起莫名的震骇和不安。
他的妻慢慢将手抽走了。
“源之,只这一世,就够了。”
女儿季妙脸上挂着泪,既惊且呆地望着她。
季濂也震惊地张大了双目:“绮娘,你……”
“若有来生,我不想再与你结为夫妻。”
“如果还能贪心三两分,那我便希望,不要遇到你。”
……
季濂的胸臆中呼啸起了狂风。他就在那些空洞而寒冷的狂风中,不甘地死去了。
他的妻,他钟爱了一生的结发妻,说,来生不愿再做他的妻。
不可置信。
他记得的,她在说这话的时候,明明泪落不止。
绮娘怎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
季濂至死不能瞑目。
他的绮娘明明在哭啊,她定是忍痛而言,是他哪里做得不好伤了她的心?他在无边无际的虚茫中思索,在压抑窒息的黑暗中回溯:大概,是那桩事吧……
红雨。
红雨是琼玉楼的歌姬。
他醉酒误事,在半梦半醒之间,将红雨当作了他的妻。怎知唯这一夜荒唐,红雨就怀了身孕,他悔恨难当,但不得已,最后只有将其纳入家中为妾。
那是妙妙还没出生前的事了。
这桩事真的过去太久了,久到他差点儿忘记。
况且,红雨死了,因为难产,她和孩子都没能保住性命。
“绮娘还在介怀红雨的事吗?”
“她从不曾提过,原来心里一直没有放下吗?”
季濂的愧悔与不甘将他自己淹没了,他只有一个念头:重新开始,让一切回到最初!
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不会再有红雨。
重新开始,他会证明给绮娘看,只有她是唯一。
……
但,所有的错,真的还有机会能再挽回吗?
……
一定、一定要从头来过,否则他下到黄泉也不甘心!!!
……
季濂从混沌晦暗中奋力挣脱,他大口喘着气,眼前还是一片黑暗,黑暗像又要吞噬他,他跌跌撞撞摸到门闩,打开门拼命冲了出去。
他跌在夜半的庭院里,头上悬一轮将圆的月。
总算见到了亮光。
“终于……能看见了……”
季濂听见了别的声音,有人在呼喊什么。脚步声渐近,那人停在他身边,惊叫着试图搀扶他:“郎君!天老爷呀……你怎么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