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灯眠
立秋时节,暑意尚未开始消散。
距京城以南数千公里外的渠州,下了一场早秋的雨。
渠州西南临海,东北环山,是南安王朝最偏远的州府。
这里远在边关,距京城路途遥遥;交通不便,上好的马队都要行近半年才能抵京;物产匮乏,每年向朝廷上缴的税收远不及其他州府的一半。
除去流放的罪人与贬谪的异党,渠州基本不会新添外乡人口。
今天像是一个例外。
渠州远郊,几匹快马奔向内城方向。
马蹄踏飞尘,在静辽的山林中惊起一片鸟浪。
渠州城内,有一座府邸与周围的古朴民宅格格不入。
南方四季花红柳绿,潮热多雨,故南方建筑多穿斗木构,白墙灰瓦,雅素明净;而北方为御寒防沙,建筑多墙梁厚实,常施彩绘,沉稳恢弘。
这座府邸是北派风格。
府邸的主人是名独来独往的年轻女子,幼时便来了渠州。
这栋宅子是当初她的仆从遣人造的。
当初这宅子也算是风光一时。宅子主人虽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但侍从成众,锦衣玉食,一看就非富即贵;不过神秘极了,据传闻就连当时的渠州知府老爷都不知道她是什么背景什么来头。
但数年间,仆从们死的死,散的散。
穷山恶水出刁民。也曾有人见这女子势去,想去宅子里捞上点好处,却莫名被扒了个精光扔出来。
众人这才明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歹毒念头也才渐渐打消了下去。
初秋的雨,无昼无夜,连绵滴霏。
一缕似有似无的酒香飘荡在街巷间,惹得偶过的路人连连吸气。
也有酒鬼闻香识方位,发觉这隐约的酒香原是来自那座落魄却又庄重的府内,瞧见是惹不起的主儿,嘴里低骂了两句,便也离去。
蒋灯眠无论是在京城时,还是来渠州后,都从未饮过酒。
今天是她第一次饮酒,这酒是从京城里带来,一直埋在院子树下的蔷薇露。
美人,美酒。
饮酒的美人穿着刺满暗绣的碧色罗衫,云鬓高梳,柳眉皓齿。
可纵是再精致繁复的妆扮,也难掩华服之下憔悴垂丧的病气。
“阿拾,我们来这里……多少年了?”
她一人坐在屋檐下,旁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
阿拾是蒋灯眠的暗卫,南安王朝每一名皇族子嗣都有暗卫。
蒋灯眠是当今圣上唯一的亲妹妹。
良久,久到蒋灯眠都以为阿拾不会回答时,屋内才传来一道低沉的回应。
“公主,十七年了。”
“十七年了啊……”
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京城,到山高路陡,枯枝乱草的蛮荒之地,竟已过了整整十七年。
蒋灯眠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蔷薇露,她尝不惯这御酒的味道,只觉得难喝极了,就好像饮下了香炉中燃尽的死灰。
酒中的辛辣感,像极了死灰中复燃的火星,灼伤了她的五脏六腑。
“阿拾,过来。”蒋灯眠开口道。
一道高挑的人影从昏暗的屋里走了出来。
暗卫阿拾身着黑色劲装,下半张脸藏在暗红色围领内,沉默着等待公主的吩咐。
席地而坐的蒋灯眠半抬起手臂,举起杯盏晃了晃,示意阿拾也坐下。
阿拾听命坐下,坐得笔直。
说来也新奇,这是蒋灯眠第一次和自己的暗卫同坐于檐下。
从前还有其他仆从在的时候,她一直谨记自己公主的身份,未敢有半分不合规矩的地方。
不过前段时间,从京城带来的最后一名仆从已经下了葬;来渠州后,她也再未添置新的家仆。
如今只剩她和阿拾了。
“阿拾,你说,为何饮的是御酒蔷薇露,醉后也不见旧时宫阙?”
蒋灯眠的口齿极为清晰,一点都不像醉酒的模样。
阿拾不苟言笑,仍坐得笔直:“公主想京城了?”
“京城、京城……”蒋灯眠连着重复了几道,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皇兄、皇兄……何时接我回宫?”
宫里,是母后的宠爱,皇兄的纵容。
雨声潺潺,点洒在开得正盛的花前,裹着细风与幽香。
蒋灯眠的话一出口,阿拾便知道,她是真的醉了。
还不等阿拾说什么, “哐当”一声,蒋灯眠自己就打破了醉里的回忆。
白瓷酒杯被用力砸在了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上还沾有蔷薇露的残香。
往事碌碌,涌上心头,徒增烦困。
蒋灯眠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泛红的双眼猛地瞪得大而圆,话里话外都充斥着怒气与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