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前缘(十五)
长门宫远在霸陵县,丛生的荻竹外不远处就是文帝的顾城庙。弯刀似的灞桥断开霸陵邑和长门园,叫来自函谷关以东的豪强猾吏留在属于人间的西北边,用来行籍田吉礼的顾城庙留在长河的东南角看日升月降。
一出长安城司马门,凄凉的平原上就传来猛兽的嚎叫声。离离草木织就一眼望不见头的森森碧色,远看去甚为无情。阿娇坐着油壁车,看青骢马载着她穿过雨水渐薄的龙首原,来到拥有永恒黄昏的长门园。
这里难以建造离宫,让皇帝和侍从都吃了不少苦头。阿娇原本在车舆中拨弄琴弦,听到猿猴哀鸣不禁惊骇不已,放下手中蜀琴赵瑟,心中久久不平。
长门园不是与世隔绝的蓬莱仙境,而是很少被光顾的坚城,就连黎明都鲜少光临此处,总是乍明还暗,但这里有着人间少有的春色。阿娇在这里看到渐渐停歇的雨丝和暗淡的银月,天光和垂杨下是蕊丝俱全的白色早梅,她走进嗅,这花果然和许多春天的花朵一样没有香气。
她接着往前走,翠色地锦完全盖住用没有瓦当的房室,还没有走进阿娇就看到粉白轻薄的垂丝海棠从天而降,蜂蝶嗡嗡的声音几乎没有停歇过。那道熟悉的女子声响起,是陈午的爱妾在说话:“如果每年不是还有蜂蝶拜访,我几乎忘了长门园还有春天。”
雪宜从庄严的朱门走出来,她比象牙雕成的美人更像牙雕,有着柔嫩的手和酷似馆陶的侧脸。她这雕塑浑然天成,精细易碎,有着经历冷落后才会有的眼神。如果她是一尊陶俑、石像或牙雕,那她是一尊真正伟大的作品,但她是个活人,那她不值一钱。
阿娇听到陈午的声音响起来,但听不清是什么,耳畔随即升上来的是雪宜的笑声。“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承认呢?我就是想要你死,只有你死,我才觉得我能活着。”雪宜用琉璃瓶投掷陈午,嘴唇红艳艳的,“如果你认为你和公主是南浦岸边的有情人,一辈子都要在青陵台下看连理枝飞过比翼鸟,从总角陪伴彼此到耄耋,那你为什么要找我,耽误我一辈子!”
雪宜鬓边杜鹃血一样贴在颊边,殷红的唇像是生吃了未曾料理的生肉,容光之凄艳,足以使天下薄幸男子心惊。“你把我丢在这里,让我照看花草,叫我虚度光阴。我没个孩子傍身,每日围着山茶和海棠打转。”
眼前虬枝如黑铁无叶只有枝,盛着绛红色重瓣花片,聚簇成球,阿娇认出来,那是山茶,她见雪宜指着山茶高声骂道:“你看看,就连花都不寂寞,一个花骨朵连着百十朵亲朋,扎根在树枝上。你把我从三辅带来这里,只为了折磨我不成?你不放我走,也不爱我,你若是爱公主,你就去找公主,何必将我抛在这没有人的苦地方白白受苦。”
陈午仍是轻声细语,“你别往那儿走……还有碎片我没收拾干净,仔细伤了脚。”他发出一声长叹,“雪宜,我要回堂邑……你对此有什么打算。”
雪宜听了呆愣在地,那副样子既荒诞不经又滑稽可笑,像是陶俑被打碎散在地上。陈午用手擦擦她脸上的汗,从他的角度看去雪宜与馆陶不仅形似,眼波流转之间的神态也颇为相似,都有一种独属于长安女人的情态。“馆陶不喜欢你,我又要走,你不能一个人留在长安。你还年轻,我送你回三辅再嫁吧。”
雪宜捶胸痛哭,“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先将我骗到这个鬼地方,再将我丢了!我就不能和你一道去堂邑吗?”陈午抱着她,“你怨就怨自己找了个没本事的男子,你有个闪失他护不了你,你要是跟他去了堂邑,他怕你死无全尸。”
雪宜原名合君,是三辅一带的女人,陈午觉得她和年轻时的馆陶非常相似,就用五百金聘她做小妻。馆陶对她很不喜欢,对她如对奴婢,随意将她名字改成雪宜。陈午听说史子回妻砍掉婴儿手、胳臂、膝盖,以用于诅咒她人不孕后,就将雪宜骗到长门园,好隔开她和馆陶两个人。
陈午看向窗外,那里植着披柔毛的紫薇,叶瓣轻巧挂在风前。她静默品味露水的甘甜,微微低着头轻笑。记忆中馆陶也是一个恬淡如紫薇的美人,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的脸就变了样,跋扈骄横的地方像窦太后,心机深沉的神情像文帝,锱铢必较的语调像她的两个同胞兄弟。
陈午没有记载馆陶恶行的簿录,也不想数她做了那些恶,他很早就不信任馆陶,认为她什么都可以做出来。馆陶在他心里成了一个没有底线的人。
原来这就是失去,情人成了她人之情人,昔日爱恋化为一滩血水留在荒芜的心房。吟咏着“夜如何其?夜未央”的歌女举着纨扇,一唱三叹,送走驰道上行走的长公主。尊贵的公主挑起车帘看到城墙边被细雨浸润的秋草,原来是又一年的芳华辞别长安。
今年的枯黄的秋草会再绿,两个季节之后的春水会再生出红瓣菡萏,而她失去的,不只是黑鬒鬒的长发和光洁饱满的肌肤。逝去的时光随着涟涟渭水穿过渭水桥,流到天之尽头。刘彻和阿娇都在宫墙杨柳的阴影下看到馆陶不再年轻的身影,她赢了不知道多少场胜利,却输了自己。
阿娇看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