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前缘(六)
当夏天终于结束的时候,张汤终于在宁成手下挨过两个季节。在这两个季节中,他干得比任何人想得都好,他比资深的狱吏更娴熟,比圆滑的官员更擅长和长安的贵人、商贾打交道。虚情假意做他来说实在不是难事,内史府中所要处理的文书对他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能从成山成海的文辞中;挑选出中心要点,将他们条理不严密、语言不通顺的部分迅速改正;他代替宁成审理起草的文辞则清楚明了,宁成往往拿到手不需要改正,就可以拿下去实行;至于与公卿之间因为爵禄进行的来往、和因为诸侯王晒盐冶铁而产生的金钱交际,他统统打点得滴水不漏。
他的朋友很快遍布内史府,而张汤也很乐于维持这庞大的人际往来。他过去的故友他总是想方设法提携,对于他在周阳侯田胜帮助下拜见过的朝廷高官和贵人,他虽然因为地位低下不能与之结交,但也一定要用尽手段讨好他们的门客和他们偏爱的姬妾。
虽然他的名字已经在周阳侯的帮助下渐渐传开,他也得到越来越多商贾如田甲的支持,但是他一直没有换房宅,街坊邻里依旧还是种田务农的农夫、赌博的轻浮子弟、行走叫卖的走卒贩夫和卖猪油、卖水浆、磨刀、卖羊肚儿、给马治病的小商贩,每天听着喧闹声起床。
张汤虽然口上不说,但内心已经开始向往贴近未央宫的房宅,那里距离皇帝最近,是长安的中枢。每当因为公务路过渭城,他看见青青柳枝挂在渭水上,都会有数万丈豪情冲天而起。明明脚下还是又长又难看的街道,但他的心已经拨开柳条,直奔向未央宫。
在这段日子里,他比谁都关心周阳候哥哥武安侯田蚡的前程,打探到的结果令他大吃一惊,武安侯田蚡在门客的建议下将丞相之位让给魏其侯窦婴,自己退居太尉一职。这个结局一度令张汤感到惊讶,但令他快慰的是建元新政还是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到建元二年,张汤工作的重心从处理各地运输给诸侯的赋税,变成解除进出函谷关的关禁。他工作的变化完全是由于董仲舒引起的,在皇帝刚刚即位的当月,他就从众多毛遂自荐的人中脱颖而出,和会稽吴县人严助一起受到皇帝的赏识。
董仲舒鼓励皇帝兴建太学,恢复文帝时期的列侯就国制度,希望解除函谷关关禁、让骄奢淫逸的宗室与窦氏子弟互相检举揭发。严助尤其擅长辞赋,在朝臣辩论中滔滔不绝应对无穷,力主征伐百越。秦始皇死后他在百越之地设置的郡县全部崩溃,成为校尉赵佗的囊中之物。赵佗凭借地利,频频骚扰长沙国①,使汉朝不堪其扰。对于他们两个人的建议,皇帝颇为欣赏,这让本就不稳定的朝廷像热油碰上了沸水,随时处在爆发的边缘。
但这也是张汤第一次见识到皇权的威力,通天冠下的头颅轻轻向谁一点,谁就从平地登上青天,从长安到各封国的人都要为之变色。相比较起来,田蚡的权势就像流沙地上建造的华宅,没有才智作为抵挡洪水的堤坝,没有德行作为坚实的地基,更要命的是这座脆弱宅邸完全建立在王太后日渐衰退的躯壳上,不知哪一日就被风吹成沙,再汇进汪洋海,成为其中不足道的某一个黑点。
张汤看着长安街头熙熙攘攘的儒生和纵横家,心中生出数之不尽的焦虑和忧愁,就像一个怀揣千金的人找不到夸耀财力的机遇。张汤听说一个名叫终军②的年轻人在进入函谷关时,将出函谷关的符信掷在地上,以示自己不干出一番事业绝不回家乡的决心。他就在长安城,却好像被真正的长安拒绝了。
这座城池在还被称作咸阳时就为秦国招徕大量来自六国的法家兵家和纵横家,白起张仪和李斯都曾在此大展身手,可他却长久地沉在河床之下,等不到被太阳照耀的机会。武安侯田蚡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真小人,可是他连这样一个人的支持都拿得艰难,这令张汤充满不安。
今晚武安侯田蚡要宴请燕王刘定国,召集了大量的优伶和侏儒来为燕王一行人送行。燕王刘定国曾祖父是汉高帝从祖堂弟,他与现在的天子是不掺假的远亲,因此燕王很有意与皇帝的亲舅舅结亲,将自己绮年玉貌的女儿许配给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田蚡。
张汤曾经见过那位年轻的翁主,容貌不输刘陵,田蚡和她站在一起算是鸦随彩凤,日后必将同床异梦。不过张汤并不打算因此放弃这个可以结交权贵的好机会,据他所知现在的丞相窦婴欠了田蚡一份大人情,会在聚会上和这两个权贵一起饮一杯酒。眼看着暮色四合,张汤打算赶紧结束一天的辛劳,回家换身衣服前往田蚡刚刚落成的豪华府邸。
张汤在离开前拜会他的长官,内史宁成正在案几前看一卷留满墨迹的竹简,手上把玩着一把锋利的刀笔,似乎随时要填上或消除一两个罪犯的姓名。
张汤没看清那上面写了些什么,只看见宁成抬起头以一种似笑非笑的古怪笑容和自己打招呼,张汤放下自己今天最后一点需要宁成查看的文牍,迎接这微妙微笑下的打量。
没让他等太久,宁成就说起他这种古怪态度的来由,对此张汤倒是很不意外,他还没见过宁成的面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