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在梦中(十二)
阿娇是长公主之女,父亲是一事无成的堂邑侯陈午,封户只有少得可怜的一千八百户。文帝三年,他追随着丞相周勃的脚步,带着妻子馆陶公主回临淮堂邑就国。阿娇自幼年起记忆最深的不是长安富丽的宫殿,而是堂邑质朴的风光。泥泞的路上少见来自长安的车辆,母亲阴沉着脸色盼望来自父亲文帝的使者召她回长安。
阿娇出生在堂邑,堂邑的平静和安宁对她而言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能替代的。堂邑有比长安更茂密的树林和更宽松的气息,她在众多侍女的簇拥下众星拱月地长大,长安新掀起来的风浪沾不到她的裙角,每日以采桑织锦为乐。
秋日风高气爽,无边落木自上而下飘落在水边,光秃秃的树梢上排成一字的大雁向南飞。母亲馆陶公主带着她去看父亲堂邑侯陈午带着两个哥哥陈须和陈蟜去猎场围猎,远方连绵的山脉上飘着灰白色的山岚,而她们车下辘辘转动的车轮碾过枯黄的草丛,跑过兔子和麋鹿。
来之前馆陶公主先让侍女用角镊拔去天生眉形不好的部分,对着铜镜用砚杵、黛砚和眉笔画了一个像蚕蛾触须一样又长又弯的蛾眉。之后侍女又用木梳仔仔细细梳理她的头发,因为自感青丝稀少,馆陶公主为自己添上假髻堆成一尺高的大髻;圆饼状中厚边薄的铅粉和朱粉均匀涂在她脸上,阿娇反复看着母亲,不觉得这样美,只觉得太怪异。
她和母亲一起照镜子,铜镜背后镂刻着一对花叶并茂的并蒂芍药花,镜心影影绰绰照出雍容华贵的母女两个。馆陶公主原本突兀的装扮和发髻从镜中看去竟也华贵非常,就算差了许多岁数,隔了许多白白红红的粉饼,但谁也能看出镜中妇人与少女有着相似的秀美轮廓。
馆陶公主常常自矜这样的轮廓,她说这是天生贵种的标志。阿娇摇着粉饼,抖出一桌的粉屑,笑着问她是不是因为文帝也有着这样的面容。后来她终于回到长安谒见文帝,发现在十二旒黑色玉制的冕冠后确实藏着与她样貌相像的头颅。
这也是阿娇总是不舍得责备母亲的一个重要原因。母亲馆陶公主是窦太后和文帝的第一个孩子,有着和父亲极其相似的容貌和完全不弱于兄弟的宠幸,但在地位上却与两个弟弟相差万里。所以她才会那么不甘心,一次次把女儿当成交易的砝码,怂恿她去争去抢,把她许配给根本不适合她的刘彻。可以说阿娇的不幸只有一半是刘彻赐予,剩下的一半其实是母亲的贪婪和不负责任造成。
秋日的猎场飞奔着骏马和麋鹿,陈午是平庸的臣子但却是打猎的好手,他拉满弓弦直接射落目标。陈午的爱妾看着丈夫英姿痴痴娇笑,但在公主视线转来前及时收敛面上笑容。
“眼皮子浅的,一天到晚为这点小事开心。”馆陶公主怕风尘,高髻上裹了巾帼。巾帼上随意横着金爵钗、凤头钗和合欢钗,馆陶公主怕假髻脱落不敢走太快,一边慢慢踱步一边和女儿说着。陈午看着爱妾受气却什么也不敢说,他的连襟有八千户的绛侯因为杀人、与绛邑公主不和这两件事已经被废为庶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妻子的。
这也是卫子夫怀孕后阿娇肆意发泄怒火的缘故,在她的家中侍妾是一个可以被任意驱赶羞辱的存在,丈夫应该无条件容忍妻子的气性。阿娇在很长时间内不能忍受一个歌姬比她更早怀有身孕的事实,更不能接受刘彻的移情别恋,但她忘了即使是父亲堂邑侯陈午和哥哥隆虑侯陈蟜,在公主妻子之外都另有妾室。
汉朝的长公主说是仪比诸侯王,但是实际上只相当于一个列侯的爵位。长公主不仅死后的封土远少于她的兄弟们,活着的时候诸多待遇也不能与诸侯王相提并论。诸侯王的庶子可以是列侯,长公主的儿子只能有一个承袭父亲的列侯爵位;诸侯王可以有数不尽的姬妾和男宠,长公主只能守着一个不成器的丈夫在封国度日。
堂邑的猎场不比梁国,更不能与天子所居的长安相比,梁王在睢阳城东北营造的菟园方圆三百里,里面百灵山巍峨如天工,山上肤寸石、落猿岩怪石林立,山下的起龙囿、雁池飞过大片掠过水面的飞禽。水池中的鹤州有白鹤静静梳理自己羽毛,凫渚水面则游过一群群羽毛艳丽的野鸭。
水池上相连的诸宫观掩映着许多来自西域的奇果异树,瑰禽怪兽后藏着美艳的姬妾与侍女,她们摇着白团扇笑吟吟看着司马相如等人流着汗在竹帛上写赋。每当她们洁白的团扇举起又下落,嫣红的脸都会悄悄从树影和猿猴矫健身影的空隙中显露出来娇媚神态,而远比她们身份高贵的馆陶公主则会幽怨看向西方的长安。
她如此精心的装扮,却深知长安、梁国甚至偏僻的赵国邯郸已经有了比这更华贵更艳丽的妆容出现。她在恍惚中看见长安穿着曳地长裙的夫人们用扇子挡住微笑,把香片从香囊中拿出扔进鎏金香炉,在袅袅青烟中模糊了面容清晰了话语。
戴着假髻涂着浓妆的夫人们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起珠宝、骑奴和即将被开采的铜矿,她们在秋日萧瑟的花圃、漫长的走廊用三言两语决定一地黔首的赋税,而他们的丈夫在她们身后用竹帛上写下秋日要被处斩之人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