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在梦中(三)
即使天上的河汉降落泥土,江、河之水倒灌入三秦,也不会有比这更蜿蜒曲折婉转风流的长河了,此时此刻,凡人无意间得到的胜过天然,让天上人间两条河汉都相形见绌。这条由人、车、马组成的河流以皇帝的车队为头,他们浩浩汤汤转出宫门,沿御道赶往有着石麒麟的青梧观,紧随其后组成身的是宫中那些夫人公主的车队,她们乘坐的香木车镶嵌着七宝或悬挂着白光琉璃做成的马鞍,由浮云一般轻捷的白马拉着飞奔,驱驰者一双大掌紧拽着缰绳和鞭子,赶着马儿向前却不踏出飞尘。缀在最末充作尾的臣子的车马,他们车马上常常挂着铃铛流苏,每走上一步,撞起来的铃铛就发出敲钟似的脆响。
那些衣袖里能喷出香粉的郎官女眷沿着渭水小心追随在御道上,而有幸骖乘的梁王刘武从他哥哥的马车里看到车外那些令清朗月色都黯淡的各色光辉,柔情脉脉的是琥珀之光,熠熠生辉的是珍珠之光,含蓄内敛的是玉石之光,辉煌璀璨的是黄金之光。在夜色下它们纠缠着,亲吻着,爱恋着,默默从各自主人头上、脖颈上、手上乃至腰上注释着皇帝,同时又用一种灼热的嫉妒目光,注视着距离皇帝最近的梁王刘武。
刘武没有放下车帘,那些金玉珍宝的光辉和藏在饰品下的羡慕目光,只令他的思绪轻飘飘快要荡上云霄。他用目光舔舐着长安城的繁华和繁华下的尔虞我诈,用心品读着身后那些男女每一次目光交汇时的深意和勾心斗角,以至于从头到脚所有血液都被支配着冲向头颅,使那张白皙的面容更加红润富有光泽。
刘启越过自己兄弟将车帘放下,那些可以穿透人肢体的目光也就被隔绝在帘外。“梁国富庶,母亲又常常赐予你珍宝异玩,你大约是瞧不上长安这些小打小闹的。每次你来我都不知道要带你去看什么好。”
刘启刘武兄弟两个都是文帝还是代王时生下的王子,代地寒冷贫瘠又紧挨匈奴,民风因此剽悍质朴,他们一家收到代地和父亲刘恒的影响,因此至今依旧保持着民间家人之间的亲密。
刘武微笑着摇摇头,“我怎么可能看得够长安,还记得吗,大人①还在的时候,你和我乘坐马车从御道上冲下来,从长安的大街飞到小巷,又闯回宫中。过司马门时咱们两个谁也没有下车,把张释之气得半死。为了这件事,大人还摘下帽子,向张释之②赔罪,说自己教子不严。薄太后不得不派使者捧着诏书赦免你我,这才让你我重进宫门”
说起往事刘启也没忍住笑了,“可惜你没过多久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寂寞。”梁王怅然若失:“大人将我封到代地,我不走不行。”代地是文帝过去的封国,也是他们兄弟长大的地方。后来文帝听贾谊之计,将位于天下要冲、国家藩卫的淮阳国和原本被吕后夺取的梁国分封给自己两个儿子,以此防范关中强盛的诸侯国。
在文帝的小儿子刘揖薨后,刘武走走停停,一路从代王、淮南王变成梁王。这一走,少年顷刻华发,柔肠即刻寸断,若不是真的重新坐回皇帝法驾③,他几乎都快要忘了长安。长安,梁王在心里咀嚼这两个字,轻得险些不可听闻。可不管怎样轻,长安是他魂魄所栖之处。
皇帝法驾出行,堪称千乘万骑,前呼后拥的副车、随从、护卫绵延数里,塞满驰道,但六尺车舆容不得人伸展臂膀。每当梁王的手臂肩膀碰到皇帝肢体,他都情不自禁想起早已山陵崩④的文帝。
文帝刘恒身世坎坷,前半生在战战兢兢和刀光剑影中度过,代国寒冷的冬天,吕后喜怒不定的性情磨平了他少年期的棱角,让他成长为一个性情温柔平和的人。他鲜少发怒,愿意宽容臣下,总是以谦卑的姿态面向天下人,即使那里面包括地位低下的黔首。
可是这样一个人也会为了千秋万代的安宁,增加淮阳国和梁国的势力,为两个诸侯国添上富饶的土地,让吴楚之外的诸侯王有了野心。
刘武闭上眼睛,可父亲戴着冠冕的身影还是出现在眼前,他还是很谦和地微笑着,这笑容像一簇火苗点燃他内心名为渴望的干柴——既然父亲可以从代王变成天子,那么另一个代王刘武为什么不可以做天子?同父同母同在代国长大的兄弟,如何能因为区区几岁的差距而有了君与臣的差距?
窦太后的长乐宫中也摆着一面青铜镜,但是与王夫人的揽镜自怜不同,窦太后的那一面镜子上已经爬满了尘灰。岁月夺走她的青春,抢去她的眼睛,害死她的丈夫,让她从此无心揽镜自照,但也赠给她万万人之上的地位。她对面坐着袁盎,一个曾经在文帝面前保护过她尊严的人,他曾经引慎夫人入下席,令文帝动怒,一言不发地离开。
丈夫离去时的身影好像还在眼前,他的八匹骏马拉着他和他宠爱的慎夫人头也不回地离去,而身为皇后的她只能沉默地忍受所发生的一切。那时候她还没有失明,视线却一次又一次被泪水冲得模糊。
“故事你讲到第几个了?”窦太后这几日睡得比猫还轻,神色因为焦虑而格外憔悴,银白的头发丝在烛光下根根可见。这些日子袁盎频繁往来长乐未央宫,喋喋不休地向窦太后讲着春秋时的往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