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 6
李云持将我扶到了四楼林秀嶂的房门前。
天色不算太晚,没有亮着灯的走廊玻璃幕墙外,夜空是优雅的墨蓝色,低垂在远处住宅楼纤细的避雷针上面,好像亲切地俯下身来向我们打招呼似的。真是让人很有安全感的色调,如果忽略这片时空夹层那无机质和无序的锯齿般的陆地边缘的话。
李云持伸手叩了叩门,见没有人应答,又推了推。门毫无阻力地被推开了。露出的缝隙中,室内一片静寂的昏暗,林秀嶂坐在被子里、靠在床头的枕头上,微微出神地望向没有拉着纱帘的窗外,精致流畅的下颌线闪闪发亮。
“林同学。”我出声同她打招呼。
林秀嶂恍若未闻,动也不动。我转头,眼神示意李云持将我扶进去。
微弱的光线下,依稀能够分辨出她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多余的物品,换洗的衣服好端端地叠得整齐,搭在抓绒布面沙发的扶手上。写字桌上,装订成一篇一篇的剧本凌乱地闲置着,反射着惨白的光。方块字排成行,黑漆漆的,像爬在不知谁人心上啃噬的蚂蚁。
我在靠床头的那个沙发椅上坐下。林秀嶂没有抗拒,离得近了,能看到她轮廓优美的眼眶被揉得红肿,此刻眼中盈满的光一闪一闪,嘴巴也瘪了下去。
我们一言不发地对坐了许久。直到贸然闯入没有关严的窗缝的晚风将写字桌上剧本的一页刷啦啦地高高扬起,林秀嶂略带沙哑的声音在纸页的坠落中回响。
“你现在满意了吗?所有人都向着你。泰勒那么爱你,阿方索也护着你。只有我和克雷农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罪人。”
“那你呢?你用这种方式出了气,心里有没有好受一点?”我用指甲抠了抠沙发的绒粒,“我和你毕竟同学一年,知道你不是那种会因为一个男生的喜欢就斗气的人。”
林秀嶂一下子睁大眼睛看向我,嘴唇翕动两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秀嶂。”我轻轻叹息,“要是我们两个都能在一开始就把话讲明白就好了。”
……
入学三中新高一十五班后的第一个周五,我无意间经过走廊尽头的转角,听到学生的哭声和少女的娇喝。从这群人身后悄悄接近,为首站着训斥的那个棕发的低丸子头女孩,印象里叫林秀嶂。
“就是你撕了我们班同学的通知书,还不承认!”此刻她拔高了声调,“被我亲耳听见了还想跑!”她用力跺了跺一只脚,许是那同学以为她要踢自己,加上周围人多,哭得越发凶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上前去:“秀嶂……”
“啊,淳于同学你来了!”林秀嶂见是我,一握粉拳,恨恨地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人:“还不快和淳于同学道歉!”
——最后我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这个不认识的人的道歉,接着莫名其妙地被林秀嶂和一众女生簇拥着去食堂享用胜利果实:下午茶了。
林秀嶂热情开朗,心思单纯,非常热衷于帮同学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我对她的基础好感蹭蹭地上涨,尤其是她想要达成什么事时,一嘟嘴撒娇那含羞带怯的样子,简直是教人抵抗不了。高一上学期前半段,我像她的影子一样,一到课间就追在她屁股后面跑。
她函数遇到想不通的题,我一整个大课间都定在她身旁的椅子上为她掰开揉碎地讲。她运动会参加800m,我第一个站在终点线等着给她递水。她不知怎地突发头晕乏力,我第一个摸摸她的头确定她是否发烧,再小跑着去食堂给她打来她最爱吃的小炒肉盖饭——我还特意嘱咐阿姨多打了两勺肉呢。
我像仰望着夜空的北极星一样仰望着、追随着林秀嶂。
但高一上学期后半段的一天起,我的北极星从天穹坠落了。
——林秀嶂不再理我了。
不再与我说话、不再与我同路,一切可能的交集哪怕是眼神接触,都被她想办法避开。林秀嶂再和他人提起我时,眼神像夏天的井水一样冰冷,语气像谈论一个不存在的人。
“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想。我又重新开始在夜里抱着被子哭,我将林秀嶂在英语课上给我传的小纸条找出来,狠狠撕得粉碎,碎片漫天飞舞,像我破碎而苍白的心。
多日以后我察觉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正坐在电脑前发愣。搜索引擎的输入框里写着:“亲密恐惧症”。
我看着这行“亲密恐惧症”,脑中闪过体育课上,林秀嶂像一只小鹿一样灵巧地跃起、双臂击飞排球的倩影。她脑后的丸子散开,甩得像一道流星,她的汗水飞扬,好像在发光。
“阿应!我赢了!”她兴奋地喊叫道。
我整个人在电脑椅中塌陷下去,狂笑不止。笑着笑着,泪花从眼角不可遏制地漫出来。
可是,秀嶂啊,我并不打算就这样原谅你。
……
林秀嶂看着我,错愕的双眼中泪光点点。“原来你都懂……我还以为你是个傻子,没想到真正的傻子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