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能杀人
(一)
所谓交游相与之道,便是要求同存异和而不同。
鲁惇主动示以存异乞和之意,曾谔也即会意求同不辩,只是于名节看法及态度的异同,并不会影响他们的交往情谊。
其时天色尚早,二人游兴未尽不愿回去斋舍歇憩,便问询寺中的扫地小僧这附近可还有好去处,那小僧摸着光溜溜的脑壳想了想,说,“这山寺之后有一深潭,名为黑龙潭,景致还算不错,二位施主若有兴致可去看看。”。二人便循着小僧所指路径一路行去不谈。
“就此一根朽木,也能算得是桥?”
那小僧说过了两峰之间的独木桥,也就到黑龙潭了,可这哪是什么“桥”,分明就是“木”,还是腐朽欲断的那种。下面就是全不见底的深渊,曾谔只是向下看了一眼,已觉毛骨悚然,腿酸足软至站都无法站稳,哪还敢从此过去?
“元讱兄”
曾谔循目望去,就见其人不知何时已在那“桥”中间,还且转过身来等他,“你跟在我身后,不要往下看就不会怕了——”为了显示出真未有那般可怖,还来回走了几趟。
看得曾谔脸上几乎没了半点血色,也说不出来话来,只是一味摇头。
鲁惇只得又再回来,让好友坐下来缓缓,不意触到掌心竟是濡湿一片,只觉不能再强人所难了,便只自己过去,也不去看那黑龙潭景象,就在对面寻了根藤蔓以为绳索,将其一端系在粗树干上,一端缠缚在腰上,双手抓住藤蔓,双足抵住深渊内壁,就此顺着爬了下去,直至转头能勉强看到好友身影,“这处怎样?”。
“什么怎样?”
“人过留名雁过留痕,留书以证踪迹。”
曾谔才看清其人手里拿着笔,还是濡过的,“你何处来的笔?”“又是何时濡的墨?”。
鲁惇只是神秘一笑未置可否,于渊壁上书下大字曰,“曾谔、鲁惇来游。”而后再自攀上来。
“如何?”
他的这句问话,只换来好友一句,“子厚必能杀人”。
他又问,“此为何意?”。
“能自拼性命者,能杀人也。”
他略地一笑,“也为人杀”。
见好友露出不解之色,“杀人者,人恒杀之。”。
“即知如此,子厚也要杀人么?”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之。”“若连恩仇都不能慨然快意,岂非白活一世?”
见好友凝眉沉默,禁不住一笑道“元讱兄,是否又要说‘仁者不责’‘以直报怨’的话了?”。
曾谔轻叹,“说了无用,何必再说。”。
鲁惇率性笑道,“看来惇终究成不了元讱兄这样的君子”。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曾谔沉吟一刻,再问,“若是‘犯之’,无论何人,都会杀么?”。
鲁惇忽而笑问,“元讱兄会‘犯’我么?”。
却又不等人回答,“若是元讱兄,大约会委决不下——”。
“元讱兄会么?”
曾谔在此时未以回复。
此后二人又在寺中盘桓数日,于山林之中悠然游逛,于繁台之上诗酒风流,于斋堂中辨难论道,此处一概不谈。
(二)
不知为何,从禁中出来的沈淙竟生出了‘皇城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错觉,他开始疑心,他刚刚踏出的地方,究竟是地府,还是天宫?若说是地府,他怎能身游凤阁龙楼、清都绛阙之境,而有梦游华胥之国之叹?若说天宫,他怎如身受刀山剑树、石压血池之刑,而有肤遭剥戮磔诛之痛?
从宣德楼左掖门那道门槛迈出,又过了很久,他才觉他的魂魄又再附到了那具躯壳之上,振缨与小师弟急切问询呼唤的声音让他渐渐从蒙钝之中回过神来,方要开口就为微带凉意的清风堵了一堵,那具躯壳似是忽而意识到魂魄的回归,竟是禁不住遽然一颤,知觉也才回来了,身子禁不住的发冷,原是身上那件满是灰尘泥点的布襦已为冷汗浸透,钝重湿冷地贴在背上——
沈淙不禁移目瞻顾自身,他之形容是前所未有的惨然狼狈,而他之心意,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发觉,竟是前所未有的豁然清朗——
而他心中郁结的幽愤,壅积的忧戚,飘离的焦灼,都为这座繁盛浩穰的皇都,用她的宽怀所优容包涵,用她的温柔所抚平疗愈,用她的开放所慰怀接纳。
他的身上寒意瑟瑟,心中却是暖意融融,而他的面色大约不是怎么好看,这从振缨焦急担忧的神色,与那俩孩子泫然而泣的样子上就能看出来,他伸出手去,将那二人脸上水痕一一拭去,冷了脸问,“以后还离不离开沈家公子了?”。
崔墇扑身将人抱住,“师兄就是赶墇儿走,墇儿也不走了!”。
崔垢重重点头附和,“嗯!死”见师兄目色一变,忙地换了说辞,“怎么也也不走了!”。
“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