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铃人(八)
如泥塑般定格在我们眼前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形开始变得朦胧,一阵风吹过,他们如水墨般消散开去。
幻境中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这一回,细长的线条画出了敞开的主屋大门,小厮和侍女长条流水般从我们的身边经过,手捧一盘盘精致的菜肴。
一名与王淳媛有八分像的女子坐在桌边,正与主位上的王尚书笑谈。
“阿媛。”她向王淳媛招手,“你和顾先生回来了。”
“长姐!”
小丫头惊叫了一声,三两步跑过去,扑进她怀里,伸手就要扯下头顶的幕篱,可那些系法巧妙的缎带一段牵制住另一段,越拉越紧,竟打成了死结。
王淳鸾轻笑着,拨开妹妹不安分的手,细长的手指拈住缎带的一头,耐心地把那些死结一个接着一个重新打开。
待王淳媛回过神时,她已拿着幕篱笑盈盈地站起来,“好啦,快净手吃饭吧。”
侍女们端来铜盆热水,王淳媛仔细拭了手,抬眼却见顾振堂拿着巾子若有所思。
浸了热水的巾子腾起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
“顾先生?顾先生!”
他猛然回神,抱歉地冲女孩笑笑,搁下擦手的巾子回到席间。
“你们都去吧,留我们几个好好吃顿家宴。”王尚书挥手退下了随侍的侍女小厮们。
烩羊肉、熏鸭脯、碧梨羹……不知不觉,王淳媛的碗里隆起了一座小山。
王尚书在边上看着忍俊不禁,最后实在是熬不住了,伸了筷子,把肉脯夹回长女的碗里:“小鸾,你总得给妹妹留点时间吃呀。”
王淳鸾赧然笑笑。顾振堂嚼着时蔬,安静地看着眼前的热闹。
“又和顾先生去相国寺凑热闹了?”
王淳媛的话匣子立刻被打开,她重重点头,“对!”
她说起春日东风起,于是相国寺门前的院子里,许多贩子扎了风筝拿出来卖,有描好纹样的,也有白底的,可以带回来自己画。
和之前许多次一样,话题很快又说到了春日里中都商贩研究出来的那些新点心上头。她知道父亲闲暇里的一大乐趣就来自于饮食,知道顾先生和尚书府的管事陈叔时常埋头在小厨房里试菜,知道长姐虽然人前端庄矜持,下了酒席宴会也会吩咐侍女特意去排队买荣福斋的杏仁条。
“我们又去买荣福斋的点心了!”她指指后面桌子上放着的几个高高低低的盘子,“有枣泥饼,还有阿姐喜欢的杏仁条,这次我一路上拿的可小心了,一点儿也没碎!阿姐,待会儿咱们一起吃!”
王淳鸾看似无意地瞥了眼上首的王尚书。
王淳媛立刻反应过来,做了个鬼脸:“父亲也一起来,不过,能不能这次让我多吃一点?”
整桌都笑了。
女孩也跟着他们一起笑,一边舀了一勺碧梨羹送入嘴中。
陈叔做羹喜欢加些肉末提鲜,这道碧梨羹又有白梨清香,又不乏肥美的肉油,清淡却入味,也是她日常最喜欢的菜品之一。
“怀才,阿媛可是太任性了些?”父亲停了筷子看向顾振堂,“我任她去做任何她做的事情,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顾振堂伸手夹了块鸭脯,摆摆手:“为人师者,怎么会厌恶聪慧的学生?常学常新,我与二小姐谈论之间,自己也时常有所感悟。”
王尚书和他对视一眼,俱笑起来。
他们又聊起了品鉴各种菜式的心得,王淳媛终于吃完了碗里的“小山”,抬头却看见长姐拿着筷子,表情呆滞,眼神飘忽不定。
“长姐,长姐……”她拉拉王淳鸾的袖子。
王大小姐的身体激烈地颤抖了一下,把王淳媛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手。王淳鸾清醒过来,看见是妹妹,骤然放松下来:“抱歉,阿媛,刚才在想别的事情,吓着你了。”
王淳媛摇摇头,跑去拿来枣泥饼和杏仁条。陈叔把它们都放在了白瓷的高脚盏和方形盆中,规规整整叠放着,分外好看。
她将瓷盏放到桌子中间,又把装着杏仁条的那一碗往王淳鸾面前推了推。
“长姐,快尝尝!”
这时院中隐约有脚步声,王淳鸾伸出的手还没碰到瓷盏的边缘,陈叔就已经扣响了门橼。
他推开印着摇曳灯火的门扉,身后跟着画寒,这位侍女一进门就快步走到王淳媛的身侧,擦净她手中的糕点碎屑。
陈叔止步于顾振堂身后,声音不轻不重,正好能被整桌的人听见——
“大人,宫里的人来了。”
这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神态各异——王尚书手中的碗微微晃动,哐一声清响落在桌面,他正要起身,顾振堂一把摁住他的手,凝视着他的双眼,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王淳鸾如触电般收回了手,极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那碟杏仁条就在所有人的眼前,一点一点散发着不合时宜的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