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
出门时果真落了大雪。
极目四望,天地填满肃穆银白,这雪落得当真不含糊。
贺清越站在檐下,肘弯搭着收拢的外套和围巾,屋内簇拥着暖色壁灯,映得他身形修挺。
初弦在他半步之后,她半垂着眼,纤浓眼睫似下定决心,缓缓一眨。
她低着声:“贺先生,您稍等。我去取伞。”
诚心而论,她的嗓音条件很好,温柔轻灵,细声软语,大概和脾气一样。
洁白雪粒子扑来时,他就听见她的声音。
贺清越握着银刻质地的砂轮火机,没应,也没回头。
他恣意惯了,温润笑意从来只作表象。
察觉她脚步渐远,经络分明的手指抵着纹理清晰的细柄火机,慢慢滑动着。
他的烟扔在车上,临了却顺了个打火机出来。
贺清越烟瘾不重,此刻却叫那漫天风雪卷了三分瘾上来。
初弦没让他等很久,她对着送出来的管家点头道谢,那边还想多嘱咐两句,一抬眼见人还等着,忙不迭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只说:“小姐,到家了给老爷子报个平安。”
她一手提着礼物,一手撑开伞,细软声线牵回贺清越神思。
“贺先生。”
他半侧过身,冷隽的下颌线叫昏暗和明亮挑得不甚清晰,初弦匆匆转眼,抬高了伞,眼眸安静地垂了下来。
受了冷风的缘故,她薄薄眼皮泛着浅淡的红,唇线抿得些微紧。
一副贺清越不动,她便撑着伞天荒地老的模样。
两人身高差得实在有些多,初弦举了没一会儿,手腕便有些泛酸。
像是看穿她寡言之下的窘迫,贺清越伸手撑住黑金手柄,很稳地扣住了有些摇晃的伞骨。
连带着,像是扣住她这只摇摇欲坠的蝴蝶。
“我来。”
不给初弦争辩时间,稍一使劲,就把伞换到了自己手中。
他身上仍穿着布料偏软的白衬衫,外套挽在臂弯,没有要披的意思。
初弦微张了唇,旋即把所有不该说的话吞咽腹中。
云泥之别的人,还是少说两句吧。
“......谢谢。”
贺清越步子不快,一小段蜿蜒而下的石板路,叫湿白的雪浸得有些滑。
初弦看着脚下的路,冷雾缭绕如烟,扰着视线,是以每一步极为谨慎小心。
反倒让贺清越看出了如履薄冰的错觉。
奇了。都是应家的孙女,她和应如斐真是天差地别。
雪势磅礴,他倾了伞沿,往她身侧偏了偏。
初弦没有留心到这个细微举动,经过题着《上林赋》的影壁时,她投过视线。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终南别馆时,应老爷子站在影壁时,背影如一颗枯松,老态嶙峋的手指撑着遒劲风骨的题字,指尖细细地抹。
“上林赋。”他忽然起了话,眼皮很轻地垂了下,从她轻颤的睫尖流星划过,不疾不徐地慢道:“只觉得一句最好。”
初弦顿了顿,这里没有第三人,她若不接话,未免显得无礼和不知事。
她收了视线,望进澄透月晕下的小松山,音质缓缓绵软,尾音颇有流风回雪的剔透,叫人骨软筋麻。
“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路不远,与停车坪仍有一小段距离,贺清越耳边蹭过料峭寒风,她那琉璃色的抓夹不知何时取下来,蓬松盈软的长发拂到他掌根。
清浅的香,迷迷坠坠,引人入梦,和他指间多年苦涩烟草弥留成了鲜明对比。
贺清越微顿了下,眼中划开一抹森然深意。
他念她名字。
男人声音冷得刺骨,裹挟萧瑟冷雪错落着扑入她不设防的右耳,她一时怔忪,下意识抬头。
知她名字是哪两个音,却不知是哪两个字。
他另只手转玩打火机,祖母绿幽亮的嵌入宝石切割面磨着指腹,他看着初弦,漫不经心地低了眼,锁进她眸中。
大概是真有些惊吓,懵稚地睁大了眼。
他仍是那副懒骨混吝的模样,偏又搭一副太过清明雅润的外貌,与生俱来追逐猎物的恶劣本性锋芒毕露。
就连她名字这样平平无奇的两个字,居然也能听出二分缠绵。
初弦手指扣着掌心,修剪齐整的甲盖摁压掌沿,借这个动作舒缓心中惶恐。
“初弦。”
避开他清寒眼神,轻得仿佛半空中一戳即破的泡沫,“初见的初,弓弦的弦。”
原来是“初弦”。
归步不妨晚,恰则月初弦。
贺清越细咂一圈她的名字,身边莺莺燕燕迎来往送,好听的名字确实不少,真念起来,也不过上下嘴皮子一动的事情,多得是寥寥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