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民
七月流火,硬是让这场雨给浇灭了,一行人站在院中,浑身冒着寒气,不由齿冷。
雨顺着沈芜的斗笠,先是将她的肩膀打湿,然后是后背前襟,再然后犹如将她丢进了瀑布中,又仿佛将天地间的所有,杂树,房舍和人统统装进了一只生态瓶。
耳边的雨声也越演越烈,比蝉鸣还要聒噪,却同样的把人往无间地狱里推。
房舍中沉寂太久,沈芜觉得小腿都站疼了,而她刚刚喊的那句话仿若被大山吃了,唯有被他们关在门外的那个酸秀才还站在树下,咿咿呀呀的,成了唯一生动的活物,他学着沈芜喊道:“我们要带赵婆婆回家。回家?哪儿是家?家在哪儿?”
又开始说疯话。
但沈芜知道,那片朦胧的窗影下有人正注视着他们,有恐惧,有森冷,有无奈,有狠辣,似乎她再敢说一句,他们就扑出来将她拖进去吃了。
这院子确实像一只疯狂滋长的生态瓶,充斥着杂乱无序和窒息。
凡事讲科学,凡事讲事实,沈芜好歹是个教授,虽然她深觉人比鬼可怕多了,但并不感到惊慌,人是有需求的,可以谈。
她想了想,说道:“我要先见赵婆婆。”
在商业博弈中,一方给出信息,另一方会将有限的信息分析出其中蕴含的意思,并从对方的博弈心理与利益出发,综合考量评估,然后给出一个对方可以接受,但对自己相对有利的条件。
如果对方一直沉默,可以退而求其次,将目的减弱一层,摆上台面,让对方开口。
所以她是说她要见赵婆婆,没有说是活的赵婆婆,这是给对方一个开口的机会。
看似文字游戏,但有用。
屋内果然有了动静,门开了一条缝,一位三四十岁上下的壮年人挤了出来,身后又推出一个人,不待任何人瞄见门内的状况,哐啷又关上了,紧闭得像合上的蚌壳,撬都撬不开,被推出来的人正是赵婆婆。
她上身被绑成了一块扎肉,两只手被勒得越发苍白,面容憔悴枯槁,两眼胀红眼神发直,唇色被扯得极淡,像在水里泡了很就的烂肉,口中被塞了一坨棉布一直堵到嗓子眼,她瞧见沈芜宋楼兰和他们身后的乡亲们,两行热泪如泄洪的溪,淌了下来。
沈芜:“赵婆婆,你受伤了吗?”
赵婆婆呜呜呜地想说话,但那壮汉又将她推了进去。
她不是真的要赵婆婆回答,是故意试探一下那壮汉,也是想确定一下赵婆婆是否真的没受伤。
看来还能发声,身上也没见红。
“说吧,你们有什么条件?”
壮汉:“我们要三十石粮食。”
这个数目是秀水村全村一年的口粮,他明知渔利口也是个佃户村,不比他们好过多少,报出来的条件却和开玩笑似的。
但他嘴角平直,不苟言笑,一脸陈肃,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沈芜身后的村民开口骂道:“你怎么不盼着天上掉粮食呢?真会做梦!”
壮汉:“要人就拿粮食来换,不换你们就滚蛋。她在渔利口是孤寡,但以前也是秀水村嫁过去的,家里男人和儿子都死了,回娘家和兄弟一家过有什么问题,就是官府来查也是这个道理。”
老姑娘回家靠兄弟,也不是没有的事。
那些村民果然就想不换了,要走。
沈芜并不理这些扰乱视线的信息,又将谈判的主动权掌握回来,也不开玩笑地说:“五石。”
她料定如果拒绝这个天价条件,秀水村也不会将赵婆婆如何,当真在渔利口村民的眼前杀人,他们是不敢的,但还是不能将话全部说死。
壮汉眼都瞪直了,没这样还价的,犹豫起来。
沈芜又添了一句:“我就是和赵婆婆一起去卖花的人,赵婆婆的事我能做主。”
壮汉懂了,她的意思是不走村里的公账,她来承担。
至于卖花的事,他也听说了。
不过那壮汉眼珠一瞪,像极了一只不怒自威的斗牛犬:“你这小丫头!”
他没将话说完。
他们原以为赵婆婆孤寡独居,在村里不显,没人会注意,等发现人丢了,说不定都过去好些天了,那时候人早已下肚,尸骨无存,想找也找不到,而更大概率是,没人会替一个孤寡老婆子撑腰。这年头谁不恨这些没用的老人,他们早就该死了,不该还活着跟青壮年分口粮。
然而,谁能想到,偏偏渔利口的人就找来了,而这个黑瘦丫头好像还特别执着,被酸秀才吓唬也不肯离去,若是真伤了赵婆婆一分一毫,她要报官,秀水村就真要亡村灭种了。
沈芜:“我不知道你们村的赈灾粮为什么吃得这么快,但是你看天在下雨。”
完全无关的两句话,那壮汉却真的思考了起来。
天在下雨,他们只要撑过最难的时候,就种作物,就能活了。
胖婶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