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
苏华裳分明已经死了。
可是她却站在万重灯火之中。
满长街的锦绣灯盏如同金山金海,从西角楼一直亮到东鼓楼。乐声粼粼相切,涌进她的耳朵。烛火灿然摇曳,糊了她的眼睛。
她茫然地站在人潮之中,喃喃自语:
“这是……何年、何月、何处?”
“永嘉十年,淮州夏川,上元灯会,天子南巡!”身边的人随口回答,奇怪地睨了她一眼,“你这人怎么回事,傻了?”
永嘉十年……上元灯会……
苏华裳记得,那一年她刚及笄。在夏川城的文庙前,天子对她一眼惊鸿。从此,她从民间一跃入宫为妃,盛宠三年,绝色容颜惊艳天下。
她姓苏,名罗,字华裳,可是自永嘉十年那日灯会,她的名字再也不重要。她只是容色动上京的贵妃,天子最宠爱的贵妃,倾国倾城的贵妃。
坊间连垂髫小儿都在唱:上元灯会惊鸿见,芙蓉出水妃子笑。
然后……瘟疫四起,国之将倾,一百三十六名臣子集体上书,称她为祸国妖妃。
叛军入城之时,她素衣赤足,踩翻鎏金的脚踏,被一根白绫绞死在宫阁之上。
“我……还活着?”
冰凉的手指覆上纤细的脖颈,窒息而亡的感觉犹在。
满目是华彩四溢的影灯,脚下是整齐方正的青砖,苏华裳终于确定自己重生了,而且回到了三年之前。那年元宵佳节,红颜祸水的宿命尚未降临。
“天子来了!天子来了!”
人群骚动起来。
夏淮河上,高大威严的画舫缓缓驶来,船首昂扬如一只金色的凤凰。
永嘉十年那年上元灯节,皇帝从帝都上京城南下,在淮州的夏川城观灯。十四、十五、十六连着三日,五万盏影灯照得全城荧煌如昼,夏淮河的两岸支起千百座戏台,歌舞之声沸腾不绝。
“是文庙!天子要去文庙!”
人群沿着夏淮河两岸向前涌动。
文庙近水,是这座画舫的终点。那里架起了高一百五十丈的灯楼,饰以金玉,如同一株灿烂夺目的花树。皇帝将在文庙下船,亲手点燃灯楼,届时盛大的烟火和烛光将在一瞬间照亮所有人的眼睛,昭示来年的万事胜意。
前世的记忆里,正是灯楼燃烧的那个瞬间,皇帝垂眸俯视,恰好看见了人群中的苏华裳。灯火绚烂,点亮了她美得祸国的容颜。文庙初见,成就了那个阴暗的、诅咒般的、惊鸿一瞥。
上天垂怜,重来一世,她不要入宫、不愿为妃、不想荣华富贵,只求一生无灾无难、平安顺遂。
“你这怪人,退后什么?哎呀,你踩着我了!”
人群里有人大叫起来。
“抱歉。”
苏华裳轻声说,一边抬手以大袖遮住面容,缓缓撤出人群。
她要逃。
这一世,她再也不要被天子看见。
“夏川的灯,不负盛名。此番一饱眼福,朕很喜欢。”
此刻的画舫上,身穿大裘冕的男人立在船首,晚风吹开通天冠上的珠翠,琅琅作响。
“实在不敢,陛下在上元佳节南巡至此,才是夏川百姓的福分。”
他的身旁,淮州刺史毕恭毕敬。
“陛下请看,这夏淮河两岸的百姓个个都在往文庙赶,期待着燃灯时能一睹天子龙颜。”
皇帝笑了笑,目光随意地往岸上瞥去。
忽然,他微微眯起眼睛。
汹涌着前进的人流中,一个娇小的白色人影挤在其间,正在不动声色地退出去。
尽管隔着重重人潮,他仍旧从那个窈窕的影子里,依稀辨出了一位故人。
皇帝……看见她了么?
苏华裳的眉梢轻颤。
未必。她以大袖掩盖了面容,即使天子看见了她,也不可能看清她的脸。更何况,这一次,她隔了那么远。
遥遥地隔着山海般的人流,她隐约看见画舫上的皇帝转身,对身边的侍卫叮嘱了一句什么。而后,那个侍卫似乎朝她这边望了一眼,领命退下了。
皇帝看见她了!
这一世她没有去文庙,没有看燃灯,可是……隔着波光潋滟的夏淮河水,那个梦魇般的宿命似乎再一次找上了她。
但是,她已经不是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了。
苏华裳借着人流藏住身形,蹬掉不便于行的小头履,弯腰抓起拖沓的襦裙,狠狠地将两个裙角打了个结,抱在怀里。接着,她钻出人群,在无人的小巷里飞快地走远了。
清浅的月色溅在青石板上,白色的衣袂在她的身后飞扬,衬得她的背影像一只轻灵的鸟。
小巷的尽头是一家老旧的小房子,连着一个种满草木的院子,低矮的木门上方,褪色的石匾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天下第一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