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青璧山上埋着‘嵇照康’的一座孤坟，坟上干净，连杂草都没有。

陆咬枝示意却玉放下竹篮，取出蒲团拈放在坟前，她跪下来，分放祭品，道：“父亲命人每月都来打理一次照康的坟，清明、中元、冬至我也都会来看照康，给他送坛黄酒，烧点纸钱，也求他可以保佑你。”

嵇照云只在三年前下葬时见过此坟，本有些默然，闻言，在陆咬枝身侧跪下，接过竹篮，替她打开酒糟，道：“我们是照康的至亲至爱，他自然会保佑你我。”

他没拿酒盏，提起酒坛，盯着墓碑上纂刻的‘嵇照康’三个字一字一顿道：“他自然会保佑你我白头到老。”

黄酒如线珠般浇在地上，溅起酒香。

兄长，你一定会保佑我们的，对吧？哪怕现在有多看不惯我，此时有多想亲手取了我的性命，可是咬枝是你的至爱之人，你怎能忍心她后半生颠沛流离，落于王衙内那等人之手？

因此，你必须要保佑我，只要我在一日，便是拿命去填，也绝不让人欺辱了咬枝去。

我一定会替你好好地爱陆咬枝，无论你在不在，她都可以幸福。

一坛黄酒浇完，嵇照云放下酒坛，侧脸看向陆咬枝，陆咬枝要烧莲经，嵇照云忙替她烧了。

一盆火映得陆咬枝脸颊红得仿佛苹果，她感受着火焰的温度，突然说起前尘往事来：“照康初来陆府时，黏我得很。”

在陆咬枝看来，嵇照康一直是个心思敏感、需要她时时照拂的孩子，因为是被陆府收养，因此过得谨小慎微，懂事拘谨，就算被恶仆欺负了去，也都是默默咽下，不敢告于陆老爷陆夫人知道。

若非后来不巧，被陆咬枝撞见了恶仆欺辱他的场景，那些恶行也不会被揭露出来，陆咬枝是又气又心疼，摸摸彼时尚且不如她高的嵇照康，许下豪言壮语：“有我在一日，我看谁敢欺了你去。”

大约也是如此，在陆咬枝眼里，嵇照康就成了永远的弟弟，她没有办法将他视作一个会长出喉结、生出欲念的男人。

为此，嵇照康后悔了许久，当时有那么多对付恶仆的方式，他又何必图个省事选了扮猪吃老虎这一条。

他当时年幼，什么都不懂，等长大了后，也很懵懂，只是不知道为何会有意向嵇照云炫耀，陆咬枝记得他怕打雷——其实这也是他博取同情的一环——会特意冒雨前来陪他。

那时他真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他虽不怕雷鸣闪电，可是当陆咬枝撑着油纸伞，敲开他的院门，自己身上湿了大半却顾不及，先关切问他：“方才雷响可有被吓到？”嵇照康的心仍旧会止不住地狂跳。

他明明可以将真相说出，那时他已经取得了陆府上下的喜爱，无需再借陆咬枝的名头给自己挣得生存的一席之地，他完全不需要再依赖一个妇人。

可是不可控制的，嵇照康在瞬间便做了选择，手狠掐大腿内侧，直到逼得自己眼眶泛红，方才抬头楚楚可怜地看着陆咬枝，道：“陆咬枝，我好怕，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陆咬枝原本只是想来看他一眼，陪他说会儿，见此却怎么也走不脱了。嵇照康依着她，两人蜷缩在美人榻上，看着枝形闪电辟开黑暗，银白的光亮闪进屋内，听嵇照康讲起幼年时的事，听他哽咽地说有多想念父母。

他靠得很近，头偎在陆咬枝的肩窝里，只需微微侧下，便能吻上她颈侧的红痣，那时候嵇照康想不明白也没想过为何会唯独对陆咬枝生出这眷恋情愫，只知道他好希望夜雨不停，雷鸣不歇。

哪怕嵇照康将此时作为炫耀说与嵇照云听，他也没有十分想明白为何他偏在此事上生出几分炫耀之情，更不明白为何偏要向胞兄炫耀。

那时他根本没看不明白嵇照云的脸色为何突然就变了。

直到两天后，嵇照云将他堵在他的房间里，天空阴沉，越州春夏多雷雨，嵇照康兴冲冲地取了伞正要去望山院寻陆咬枝。

嵇照云单臂拦住他，第一句说的便是：“枝枝喜欢的是我，你去喜欢别的姑娘，别喜欢她了，我们两情相悦，你不会有结果的。”

未等嵇照康从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嵇照云第二句话便至：“我知你城府深，心思阴重，但你那些手段不该用在枝枝身上。嵇照康，你配不上她。”

两句话说得嵇照康脸色煞白，握伞的手收了收又收，手背青筋暴起，用这样的劲道，方才撑得他站在嵇照云面前，还算平静地道：“我和陆咬枝的事，你说了不算。”

嵇照云视他为手下败家，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明天你大可去问问陆咬枝，问她是不是喜欢我，是不是只把你当个没用的弟弟？”

嵇照康方才意识到嵇照云已经与陆咬枝互通了心意，在他尚且为能更靠近陆咬枝一步而窃喜时，嵇照云已经完整地拥有了陆咬枝。

嵇照康有些颓败，嵇照云却大笑了起来，风卷着雨刮进来将门扉拍得咣当作响，将嵇照云的笑声显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