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贤
舒鹤敛眸片刻,调整了一番呼吸,开口道:
“你是何人?可知此为何处?外男擅闯内宅女眷后院,怀的是些什么心思?”
贴在背后的身子传来一阵灼热的炽意,听得那男子磨了磨牙,说道:
“问了这么些话,你呢?舒姑娘夜半时分,不在自己房中好好待着,四处乱跑什么?”
舒鹤趁他不备,甩开手腕上的钳制,弯腰避了出去,紧靠着一旁的立柱,胡乱从手边的博古架上抓起一把银剪子,藏于袖中。
“晏姐姐呢?你对她做了何事?”
舒鹤轻咳一声,掩盖住颤抖的声音,掷地有声道:“元道镖局虽不是什么在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门派,但也容不得宵小如此无理挑衅!”
她心里发慌,却还是拔高了声音,尽可能是自己看起来镇定从容,将控制不住颤抖的右手背至身后。
男子将她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倒也不欲声张,反倒是起了些顽心,故意紧握着匕首,向前迈了半步。
舒鹤被吓得一颤,腿一软险些滑坐下去。
她勉强扶着柱子站稳脚步,连忙抽出藏于袖中的剪刀,咽了咽口水,大气不敢喘地盯着他。
男子见了她的样子,大笑一声,竟是忽然间落下眼泪来,握着匕首朝自己臂上划去。
“我早该知晓,你根本认不出我,原是应当的。这些年来,你和镖局中人一样,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倒无甚分别。”
舒鹤被他的疯举惊得一怔,却从他摇头晃脑的侧颜里,瞧出了几分似曾相识之意。
在他颓然跪下之时,舒鹤壮着胆子上前几步,瞥见他耳后一月牙形胎记,不由得捂嘴哑然。
手里的剪刀落地,她环顾四周,这才发觉晏竹素日不离身片刻的长剑被安放与榻侧,颈上缠绕的白绸也整齐地叠好置于枕边。
男子无意中撞上了桌沿,其上的白玉瓶一个趔趄,骨碌碌地滚动下来,被舒鹤抬手接住。
借着门外蔓延的月色,她眯起眼睛,小声念道:“易容散?”
舒鹤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晏竹,你未患哑疾……且为男身?”
晏竹动作一滞,抬起脸,浑身如被电掣一般抽动着,手脚并用地朝前爬了几步,抓住了舒鹤的裙摆。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令他生不如死的雨夜。
檐上的雨水簌簌落下,与地上的血潭撞了个珠玉满怀,圈圈涟漪推开,又如琴音急奏,声声入耳。
一把短刀被塞进了他的手里,身后的人握着他的手,带着笑意指向满地东倒西歪的尸体。
“去,”那人的言语如鬼魅般炸响在他的脑海中,“挖出个人心来,就赏脸放你走。”
晏竹拼命地挣扎,却还是被推搡着往前走。
最是爱干净的祖父很不讲究地趴在死人堆上,身上的锦服变得皱巴巴的,沾染上了不少血迹。
他拉着晏竹的手刺入心口,嘴唇翕动着:“好孩子。”
祖父的身体一点点在他眼前化为萤尘,恍然间,又遇上了还未成总镖头的舒老爷,被轻轻地从地上抱起。
“跟我走吧,往后便不用再这般挨饿受冻了。”
晏竹半睁开眼睛,冷汗压在他的眼睫上,模糊了他的视野。
眼前一片白茫,他听见痛苦的嘶吼声,哀伤的哭嚎声,愤怒的斥骂声一股脑地灌入耳中。
杀戮的快感疯狂地蚕食着他残余的理智,他纵身一跃而起,退后几步猛力拉出长剑,剑鞘落地的声音让他短暂清醒了一瞬。
转而,身体向前一冲,手上的锁链抖出一阵响声,他只觉自己已入阴司地府,眼前呈现出话本里奈何桥的样子来。
忽而,眼前闪过一丝微弱的灯火。
晏竹眯起眼睛,无边的黑暗被撕开一片角落,记忆里懵懂柔弱却阳光爱笑的小姑娘提着灯,站在他的面前:
“姐姐,这是阿鹤为你做的兔子灯……”
他摇了摇头,但见舒鹤握着剪子,满眼惊慌戒备。
他忽然发起疯来,手里的剑毫无章法地乱挥,嘴里反复念叨道:
“我本就厌极了世道,世上所有人亦是厌我的。如今,连你都是恨我的,恨我不该出现在这里,你和他们原是一样的……”
说了一半,他忽然垂下手,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笑得身子不停地抖着,声音含混而又微弱:
“对,他们说的都对,将来你会有很好很好的如意郎君,像我这般的人……就算占了先机又如何呢?”
舒鹤已经退到了门槛处,目瞪口呆地看着晏竹跪在地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挥剑,一会儿又捧着自己儿时给他编的剑穗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兔子灯,剑穗……
那时她仰着头,双手递上自己精心制作的贺礼,晏竹只投去冷冷的一瞥,对她点了点头,随手拿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