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月上梢头。
盛暑气直至夜里还未消散,夏蜩藏在草丛间轻打着薄翼,蜩鸣声先长一句,再短一截,错落有致地传进幽静的院子。
打更的更夫敲着梆子经过,四下夜深人静,今日已巡过第三回,确是过了三更天了。
每日一到这时辰,人总是要犯困。打更夫的脸上生出倦意,撂下梆子,打算倚靠着城墙根贪睡半晌,就听城门外有马蹄声急急逼近。临到紧闭的城门口,策马之人行云流水地扯住马缰绳,马儿紧接着嘶鸣一声停住。
城守卫将来人拦下,打量了一眼,压低声音,威慑地问道:“来者何人?”
马背上的男子着一身黑袍,装束利落,腰上别着一把剑。约莫二十出头未过半,眉眼虽淡漠,骨相却优越极了,绝非出自寻常人家。
他似乎并不着急回答,二人对峙片刻,守卫忽然揉揉眼,还以为是夜色太浓看错了。
只见如此金贵的少年郎君怀里,其实还坐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小姑娘半眯着眼,似是有些怯,粗糙的布衣沾满泥浆,蹭在他干净光洁的外袍上。
男子在这时低头看了守卫一眼,接着将目光移向空荡的长街,淡淡开口道:“宋家。”
“我是宋家侍卫寒青。烦请通传一声,就说是宋员外走失六年的孙女找到了。”
一听说是宋家的人,问话的城守卫登时变了神色。
宋家在临舟城里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主子。就算知府大人来了,也要卖宋家三分薄面,指不定哪天变了天,临舟城可都得改姓宋了。城守卫是个明白的,宋家的事万万不敢耽误,速速去报了。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乌灯黑火的宋府转眼灯火通明,举家上下全都醒了。
宋家如今的家主,是宋员外宋老爷子唯一的儿子,宋承才。
常言道“德才兼备,以德为先”,承才本是庶子,上头还有个哥哥。可惜哥哥承德福薄,六年前,年仅七岁的侄女被牙婆抱走了,哥哥与嫂嫂为了寻女四处奔波,最后也命丧于一场意外里。家中接二连三徒遭横难,宋老爷子伤心伤神,生了场大病。从此把家主之位交给二儿操持,自己个儿则躲起清闲。
这厢下人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传话,屋宇外的窗子一个接一个亮堂起来。
宋承才披了件薄衫在外急匆匆走出了屋,后面跟着夫人陈馨,面上因为夜里被叫起来不太情愿,脚下却跟得紧。
内宅里的丫鬟忙上忙下,几阵慌乱的脚步声把宋家的少爷小姐也都吵醒了。
第一个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是承才的长子宋玉成。时岁十七,风度翩翩守礼君子,见到父亲母亲,先恭敬地作揖鞠了一躬。接着二女宋玉芷忿忿不平地拉开门,似是要看看是谁扰了宋家小姐的清梦,想来时年十四,沉不住气也属正常。
最后一个,也是家中最小的小少爷,宋玉襄。时年才九岁,只顾着手里拽着一截清凉被被角,懵懵懂懂地朝前走,完全没理会被子拖在地上走出好远。
宋玉芷见到母亲,努了努嘴,娇嗔道:“母亲,宋员外的孙女不就是我吗?还有哪来的野丫头,敢做我们宋家的孙女?”
语出这般骄纵,显然是自小被家中惯坏了的。陈馨没有责怪,而是抬眼望向宋老爷子寝屋的方向,慈爱地轻拍了一下女儿的手。
“芷儿,不得胡说。是你已故大伯家走丢的妹妹,你不记得了?”
不能说完全不记得了,但宋玉芷确实印象不深,毕竟“妹妹”走丢时,她也才八岁而已。对此大哥宋玉成还是有一些印象的,妹妹走丢那年,他已经十一岁了。
宋玉成回忆一番,不大确定地说道:“我记得,妹妹小时候惯常爱扎一对羊角辫,十分天真可爱。名字似乎是叫……宋沛宁?”
宋玉成话音刚落,黑衣束冠的寒青面无表情,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迈过宋府大门的门槛。
众人见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小乞丐,好似是叫人拎起来的瘦弱小鸡崽,一时都有些怔然。女眷们下意识用着手帕捂住口鼻,后退一步,被人高马大的寒青冷冷横扫了一眼,才后知后觉地放下了手。
僵持中,身后蓦然传来一道沙哑垂老,泫然欲泣的声音:“我的孙女,沛宁……回来了?”
宋老爷子如今上了岁数,腿脚不如从前灵便,好不容易才在下人搀扶着走来前院。朝思暮想的孙女犹如陌生人一般伫在眼前,短短的几步路走得步履蹒跚。
他没找回孙女时,总在心里惦记,他的沛宁,眼睛该像她爹爹,一双杏仁眼生得水灵好看。鼻子也要像她爹爹,取前途通直无量之意,嘴巴也要像,耳朵也要像。还有笑起来的模样,更是要像她爹爹才好。
长子承德青年才俊,生前意气风发,他家的女娃娃,必是差不了的。
宋老爷子想着,浑浊的双眼酸胀得满是泪水,他不嫌孙女破烂,颤抖着抓着她的手臂,急切得手下用了力。
“你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