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火
祯儿出生以后,宫中气象大改。先时疫情肆虐,陛下尽心安顿,又有良医妙方,京中很快平静下来,祯儿出生后便再无波澜。当时朝野哗然,认为祯儿是天降的吉星,这才带来如此祥瑞之兆,重臣们对他印象颇佳。
欣贵妃挣命生下了个公主,却因为胎里动了气损伤了胎儿,公主只活了一个月便早夭了,她母家又仗着她怀孕横生事端,陛下不喜一并贬谪出京,连带着欣贵妃也褫夺封号,降为昭容。
若莹素来不喜她,生下孩子后虽不再能见到孩子但感念是我保全了她与孩子,仍与我亲厚如旧,曾私下与我嘲讽杜欣然道:“‘欣’字本指愉悦,‘怡’字同理,可以此为封号的嫔妃下场最是惨烈,先帝怡妃如是,从前的欣德妃亦如是。褫夺了她的封号,或许也是件好事。”
沈贵妃的禔儿确实将病气过给了戴顺容的祇儿,祇儿没有捱过年关便殁了。皇上怜她失子,晋她为贤妃,宫室也迁到了沈贵妃附近,让她二人作伴暂排苦思,并时常前去探望,喝茶闲话家常。
细算下来,宫中贵、贤、德、淑四妃除尚无淑妃以外,以我为最尊,毕竟阖宫唯一的皇子养在我膝下并认我为母。是否立刻封我为后,其实我并不在意,陛下想拖延多久都随他吧。
那一日雪消日晴,我刚哄了祯儿睡觉,身上也乏得很,便支着手歪在椅子上,懒懒地指派了宮婢小茗去椒房宫探明情况,若短了什么开春便动工添置,而后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底下人慌忙来报说宫里走水,椒房宫那边烧得最重。我心中暗道不好,如今正是冷风直灌的天气,风势越大,火势越大,便调派了人手去救火。
当我赶到时,椒房宫的宫殿已经烧毁大半,到处都是焚烧的刺鼻气味、乌黑的梁宇和水泼的痕迹,狼狈不堪。宫人们从内殿抬出来一具女尸,身上的皮肉焦黑血红,脏污的一片竟被烧得面目模糊,乍看之下十分可怖。我仔细辨认才发现那是小茗,她父母凑了大半生积蓄将她送入宫中为奴,可不想一场无妄之灾将她的性命断送在这里。
远远的龙辇行来停住,皇上披着墨色玄狐大氅蹙眉,冷冷道:“这是怎么回事?”
吴章寿正在一边忙得手脚并用,听得皇上喝问,忙不迭跑了过去,道:“陛下息怒。火势似是从椒房宫中起来的,奴才在椒房宫中找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宫女,恐是她纵火。不过该宫女已命丧火海,也无从拷问了。”
皇上闻得“纵火”二字,眉心跳动,沉声道:“那宫女是哪个宫里的人?”
我又冷又惊,瑟瑟发抖:“陛下恕罪,那宫女是臣妾宫中的人。臣妾今日下午派她来清点椒房宫中的物件,想着若有个什么短处……”
皇上不悦地出声打断我:“你已如此等不及了。你就这么急着,想要清理掉先皇后的一切?”
他身上有幽深的龙涎香,一星一点,仿佛是刻骨铭心般透出来,散在我的太阳穴上,有一种薄荷脑油清凉彻骨的气味,凉得发苦,丝丝缕缕直冲灵台。我只得屈膝道:“臣妾不敢。”
皇上唇边慢慢浮起一缕哀凉又冷寂的嘲笑,语气陌生而冰冷:“口口声声说不敢,但这一桩桩不还是做下了吗?你既然不喜欢椒房宫的存在,就回金华宫静心思过去吧。”
我的泪,在甫回金华宫那一夜流了个畅快。春寒依旧料峭的夜里,被褥皆被我的类染作了潮湿的冰凉。我这样醒着,自无尽的黑暗凝望到东方露出微白,毫无倦意。
深刻的耻辱和哀痛,把一颗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丝缕。我醒悟一切不过是个圈套:椒房宫对于陛下来说何等重要,那是他与先皇后的爱巢,所以他宁愿烧掉也不愿意让我迁居到此,而小茗不过是做了成全他苦心的亡魂,连焦尸也被吴章寿扔入乱坟岗投喂野狗了事。
我虽在禁足之中,但一切吃穿用度并没有被削减,祯儿也在我身边。听说小茗家姓张,家住淮南一带,便悄悄打点了人为她家送去一些田产和金银以作抚慰。
小莹成了崇阳郡君,小茗做了野狗口中的饱餐,我宫中的女使中也只剩了小芊一个。她从前笨手笨脚的,人也反应慢,素来不为我重用。如今,倒是只有她任劳任怨地陪在我身边,论忠心与得力,竟成了我身边的第一人。
长久的睁眼和哭泣之后,眼睛干涸得刺痛,恍惚间睡去。待得我彻底清醒过来已是天光敞亮,终于有人推门而入,是小芊。她抱着祯儿,行了一礼,缓缓道:“娘娘,切勿自怜自哀,就此一蹶不振,小皇子还需要您。”
我叹了一口气,紧紧把孩子抱在怀中,他那样小,脸上的肌肤有些皱皱的通红,像只小小的柔软的动物,眼睛微微张开,那样轻而温暖。我凝神,却是向小芊打听椒房宫修缮得如何。
小芊愣了愣,随即跟我说了宫外的消息,此奇闻早已被传为了美谈:宫室焚毁,重建所需砖窑离汴京极远,奉命营造的工匠深受困扰。于是,皇上命丁谓主理此事。按说丁相公是朝廷重臣,不应插手内闱,可涉及到椒房宫他却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