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仆恩
丁谓被简吟风领着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到深宫内苑。今日并不是休沐之期,而圣上仍是罢了朝会,虽然底下朝臣对陛下视朝政如儿戏多有不满,但丁谓深知这位年轻的主子并不是个任意妄为的人。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皇后的身体状况堪忧。
此时的丁谓,已不是当初那个恃才傲物的吏部侍郎。官场浸淫,他辗转于三司户部判官、工部员外郎、三司盐铁副使等职位之间,多了些沉稳与城府。与他私交甚好的前辈总说他与之前那个倨傲凌人的青年判若两人,不过有一点倒是始终未变,丁府没有女主人。这么多年,他从未娶妻。
他有极好的家世。父亲丁颢早年在泾州为官,官声卓著,母亲萧氏身份显赫,乃是萧绰的亲姐。人人都说他是个天才般的人物,机敏智谋、无不通晓。文学家王禹偁曾赞其为“今之巨儒”,昆山名士龚颖也认为他可与韩愈、柳宗元匹敌。世家望族争相以女嫁之,而他只是谦逊地婉拒。
与他极亲近的人都当他是对皇后情根深种,连他的母亲也曾说过“你有那样一个天仙般的表妹,凡俗女子再难入你的眼。你若一早提起,母亲或许还能抢在陛下前头为你挣来这桩姻缘”,可个中缘由唯有他自己知道,即使没有圣上,他与表妹也绝无可能,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后宫禁地,丁谓数年来仅来过一次。那年三月十六,尚是太子太子妃的帝后大婚于文德殿,大陈歌乐,倾城纵观。欢庆之宴上,丞相领群臣上殿,捧祝皇帝得佳儿佳妇,先帝赐四品以上官员金镜珠,五品以下官束帛,并喜题八韵诗以示群臣。
东京汴梁城彩坊连接不断,灯坊龙棚无数,一路上,用彩绸结成得天作之合、喜结良缘等字赫然出现在宫墙上。京城内外,金碧相辉,锦绮相错,华灯实烛,弥漫周匝。汴梁皇宫绣帷相连,笙歌互起,金石相辉,坛霞万色。有品级的命妇于宫中观礼,教坊乐两边队列杖鼓二百面,乐人琵琶,跳三台舞之扣,年纪不过十二、三的舞姬执花而舞,且舞且唱,最后踏歌而去。
那一天,他亲眼看着她盛妆而嫁,入主椒房宫,冠九龙四凤,眉间嵌珍珠花钿;两鬓做宽,插十二树钿钗;服深青翠翟祎衣,衣领黑白相间,袖口、衣边红罗为缘饰;腰服大带,带与衣色相同;蔽膝随裳,上绘彩翟;青袜,舄加金饰,白玉双佩,端庄典雅。她与太子相携而行,深情在睫,温柔染眉,唇角含着一缕柔和浅笑,身后是她甘愿为他放弃的,碧海蓝天的自由。
简吟风的步履匆忙,脸上是这个点儿啷当的御医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反倒是丁谓,虽然跟着的脚步也加快了些,神色依旧如往常。
殿门打开,皇后幽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宛若一朵茶花饱受摧残:“你们都退下,丁谓进来。”
无人敢拂逆她的懿旨,尽管袭予再担忧,也只能缓缓离开云起殿后垂泣不止,给这对久别重逢的表兄妹一点说话的空间。
丁谓兀自向内室走去,他瞧见皇后倚在凤榻之上,仿佛一片随时会被稀薄阳光化去的春雪,轻飘飘的失去了生气。皇后正欲说话,忽然喉中一痛咳嗽连连,鲜血不断从她掩唇的指缝间流出,面上愈加苍白。
他的心头有如细密的篦尖密密麻麻地硌着,让他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娘娘病得很重,不过,就要解脱了。”
若是袭予和简吟风在这,一定会痛斥他大不敬,也许也会启禀皇上治他一个满门抄斩之罪。而皇后,听见这句话之后,唇间一抹奇异的笑靥令绝色的容貌愈增其妍:“世人怕我快死了,或许只有你和我一样,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天,对吗,轻舟?”
听见最后两个字,丁谓不禁勃然变色,他立刻匍匐于地,仿佛屈从于某种信仰,眼中写满了恭敬和顺从:“您都想起来了?”
“郭浅芙的命数将尽,我自然恢复了神识,”皇后悠然朝窗外望去,湛蓝天光下流彩四溢,树梢敷云凝霞,昭示着椒房宫主人生命即将走向尽头,“我有事情要问你。”
丁谓垂首道:“属下知无不言。”
“神仙分六等,神人主天、真人主地、仙人主风雨、道人主教化吉凶,圣人主治百姓,贤人辅助圣人理万民录,给助六合之不足也,”皇后眸光流转,如常的娴静笑意里有掩饰不住的锐利,“我的道行在真人一列,尚且要等到这世的寿数尽了方才能恢复神识,轻舟你作为我的神侍,仅仅是一介贤人,竟然从始至终保留着仙家记忆,你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丁谓狭长幽深的双眸幽幽地看着皇后,平静道:“属下不敢欺瞒君座。君座为了结皇帝前世对您的执念而下凡界,属下忧君座安危,仗着与命簿主司时昀的交情翻阅了命簿,知道君座这一世的肉身郭浅芙要受半生卧床瘫痪之苦。如若君座无人爱护,岂非要凄凉度日?君座无上尊贵,属下不忍您如此,便携一身仙力下界护佑君座,代价是,重入轮回为人,永世不返仙界。”
皇后怔怔坐在那里,一刹那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泪光,她想扯出一抹微笑,却笑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