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新帝登基月余,长安下起了大雪,寒风凛冽。
吐蕃四公主今安就是这次大雪落满树枝时进了长安城,面圣,入国子监念书。
近年各国混战,王权动荡,民不聊生,战后为示友好,又不使劳民伤财的法子,互送质子就在外交中逐渐流行起来。来唐质子众多,大多被安排至国子监与当朝权贵子弟一同读书,天子门生的待遇,彰显了唐对列国的友好与宽厚。
与其他质子不同,今安对于来到大唐生活很是欢喜。
因为南诏皇子劝丰祐两年前就到了大唐,同样在国子监念书。
两人是旧相识,称得上青梅竹马,算起来,初见是在九年前。
当年吐蕃与南诏大战,吐蕃胜。
不得南诏王器重的劝丰祐同年作为质子前往吐蕃。
彼时劝丰祐八岁,被吐蕃赞普放养在一处破败的偏院中,随侍的两位婢女亦被带走,一日又一日,孤零零地活着。
两月后的一个下午,他听见廊外有两三个宫女闲聊,大约是立下战功的将军回宫面圣,宴会正设在前庭,美酒佳肴自不必说,还能一睹将军的风采……
将军,设宴,明显指向吐蕃两月前的胜仗,南诏耻辱的一战。
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思,劝丰祐忽地朝宴会的方向奔去。
为嘉奖边境将士,流水似的酒菜,动人心神的歌舞占满了整个内宫。底下侍奉的宫女忙得晕头转向,自然无人注意到石柱后的小质子。
被人群簇拥着的除了位于王座,频繁被朝臣敬酒的赞普,便是台下那个被称为大功臣的将军。
那一年,同样八岁的今安随父亲进宫,她是将军与军妓所生的女儿,虽不光彩,却是年近五十岁的将军的独女,未来多半是要承袭爵位的,三岁起将军便手把手教授武学。
虎父无犬子,今安虽是女儿身,一手长枪却颇得真传,使得出神入化。
她一袭红衣,热烈如火,乌亮的长发紧紧箍在耳后,脸颊未脱稚气就泛着英气,在满朝文武打量的目光下熟练地挥使比自己还要高的红缨枪,没有羞涩与胆怯,只有边疆那热浪滚滚的张扬。
热闹的喝彩声充斥在宫廷的上空,今安很享受众星捧月的快感,满足地望向父亲,却只见后者面色凝重,她缓过神,才听清:爱卿之女才德兼备,当以公主之礼养于宫中。
从那以后,吐蕃王庭的皇家书院多了一个边境来的假公主,和一个南诏来的假王子。
这场战事对于年幼的今安和劝丰祐来说,都是命运的转折点,两人的命运也因此紧紧相连。
甚至在多年后,劝丰祐偶然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幕,不禁感叹一切都是缘分使然,上天注定。
他和她,都是吐蕃赞普手中的棋子,因局势变幻而相聚离别,自然情相连,命相连。
两年前,吐蕃与南诏因互市关系缓和,劝丰祐得吐蕃王上特赦回南诏,却不曾想归国的次月便被其长兄,新继位的王上派往大唐做质子。
光阴一晃而逝,前些日子劝丰祐听掌事学官提到吐蕃会派遣一位王子与一位公主来唐,当即猜到其中会有今安。
少年情谊,弥足珍贵,两人碰面,自是一番感慨亲热。
当即相约饮酒作乐,在酒坊喝的不亦乐乎。
“我竟未料到,仲念王子也会来。”温离一半的侧脸隐在暗中,更显深邃,凝神喃喃道。
仲念是吐蕃二王子,吐蕃将军嫡亲妹妹的儿子,今安的表哥。年龄大今安和劝丰祐两岁。
与劝丰祐和今安的浪荡性子不同,仲念称得上是个稳重得体的王子,一般不与二人来往。
“自你走后,赞普以各种理由削弱将军的兵权,他自然逃不过当质子。” 今安心思一沉,轻声道。
真相当然不是二王子仲念因其舅舅的势力备受打压而成为质子。
吐蕃赞普已年过半百,身体状况日益衰退,此番派遣二王子出国以及打压将军势力必然是考虑到自己年岁已高,力图扫除大王子继位的障碍。
劝丰祐于是抬起头来,打量着这个从小到大的玩伴,想要探索出在未见的两年中她有了什么变化。
不知她是对吐蕃局势有所误判,还是故意表现出较低的政治灵敏度,亦或是想要误导自己。
今安抬眸,正对上劝丰祐打量似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回以一个她认为的甜美的笑。
劝丰祐的言语与两年前并无不同,只是身形稍长,五官更加深邃了些,逐渐有幼时今安在边疆看到的南诏人模样。那些南诏人总是带来一场场厮杀。
有时天色晚了,地上的血色仿佛染红了天空,飞鹰呜呜地叫嚣着又从人类的战争中饱餐一顿,在今安耳中那叫喊声仿佛悲鸣,是死去的战士的阵阵哀嚎,整个世界如一幅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