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面相觑
众人皆去。
他独一人跪于榻边,看榻上人微弱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里甚至不能吹出明显的白雾来。
白纱缠额,下方何济的双眼闭着,玉面到颊下截止,沿着脖颈,密密麻麻爬满了蜜色的疤痕。他知道何夕把珍藏多年的好玉与珍珠全取出来给哥哥磨粉入药了,可即便离开京城后不忘日日敷面,还是不能悉数去除。
曾经的何济,立如芝兰玉树,笑似朗月入怀,是一等一的卧龙公子,父母之讳都不可磨灭他的光采,可是现在……
虞慎看着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上一回,他就没能让他免遭一劫,这一次,他不容许自己再晚一步,何济也好,她也好,他都要保全,他都能保全……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但又关上的时候稍微弄出了点儿声响。
虞慎有些愠怒,背对沉声:“不是吩咐过,不要进来打扰我吗?”
来人没说话,眨眼间,他旁边多跪了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几乎可以说是一个男孩,虞慎看着他有些发怵。
“醒了吗?”他问。
虞慎摇头。
彼时,这男孩慌慌张张地掠过他,却在避开虞薰耳目处突然出现拦住他,脸上早没了惊惶的表情,他看起来格外眼熟。
“公子要救人,也先救那一位吧。”他说。
虞慎心事重重,看他不像开玩笑:“谁?”
“何公子还在尚书台,我过来前保他还有一口气,再不去救就完了。”
听说何济还活着,虞慎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当时那心情。
等他沿着驰道跑到半路,他才意识到那人是谁,他不知道中常侍为什么这会儿看上去毫不起眼,宫里好像也没有谁在意戚全义子,毕竟戚全早在陛下病重之际,请老躲避何胥锋芒去了。
他没工夫多想,赶到衙署,这里倒是没有动乱的痕迹,东西都还齐整,只是一个人也看不见,办事的官员似乎跑空了。他不太清楚这里的布置,找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叫他。
去另一间小房内,他一眼看见倒在地上的何济,试试鼻息——那人没说错,再晚一点儿就救不得了,他命几个人把他抬起,又趁机检看一番,何济再没有别的伤口,唯有脑后一团血污,再看地上,一方重砚倒扣,无墨飞溅,底下撞缺了一个角。显然就是有人背后阴袭何济,他头颅受一重击,扑倒在地,地上流的血不多,但看凝结的程度,他受伤已经好久了。
“撑住,澍泽,撑住啊……”
虞慎看着他被抬出去,他跟在那后面跑,边跑边心里默念着。
他们一行人马驮着一个昏死的身子跑得艰难,可这时候那个人又凭空出现了,虞慎心里紧锣密鼓,但他知道他不会出卖自己,于是勒住马问他作甚,他挥手让他们都停下来,赶紧停下来。
“南宫门都是皇后的人,一定给你们拦下来,你们硬闯,他们也会马上去告发。公子才来晋康城,根本不熟悉这里,到时候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你如何腾出手去救郡主?”
他镇定得简直像一个披着少年皮的老人。
但他此话一出,虞慎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看他那么熟悉了——他与自己模样的相似程度简直可以用惊悚来形容,虞慎总听人说他神似解安,可那也只是神似而已,这一个,是形神皆像,几乎又一个虞慎。
虞慎发怵地震动了自己的眼珠子,他发现其实众人早看出来,只是因为马下那人是个太监,实在不好说,所以都闷着,但此时眼神里闪现惊愕的,唯有虞慎一人而已。
他们犹疑之间,那人已给出办法。
“去东阳门,我刚去那里准备了马车。”他见他们就要跑,连忙提声,但声音又不能太大,他便大声咳嗽了一下,镇住他们握着马缰蠢蠢欲动的双手,“你们得分散开,公子跟那里等着的人一起走,剩下的各自四散,入夜再找机会汇合。”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会习惯性地在地面划来划去。
虞慎注意到了,再一次,他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
但没时间给他多愁善感,他们依计而行,为求保全何济,他真的与保护自己的这些人分开,选择相信了那个等着接应他们的人,他们把何济塞进车,然后驾着马车,从东阳门一路向东,过桥,穿行,而后到了别墅林立的一片旷野之中。
他问那人,得到的答案是,这儿全是提前修建好,以供皇亲诸王来京居住的地方,所以现在除了不远处司马逸占了一所,其余都空着。真是奇了,中常侍给他找的地方,居然正在司马逸的眼皮子底下——他的行事作风,颇得一人真传呢,虞慎当时暗想。
而现在他就在自己面前,他伸手去摸了摸何济的嘴唇,神情柔软,就仿佛上面躺的是他自己的兄弟:“这么多天都还没醒——等她回来,要是他醒着,好歹是个安慰。”
虞慎不知作何感想,他已确信此人与何夕的纠葛——他长得与自己这般相似,该欣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