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不去身
岁了,他当然已经明白自己作为前朝公主的儿子是多么尴尬的身份,这层身份他摆脱不了,也无意摆脱。
只有面前的女子,在她出现的两年间,往往在他最落寞的时候,在众人有意的无视里,公然挽住他——她表现得亲昵而天真,仿佛是什么无忧无虑的相府千金。
也往往只有她,会为了他的前程而屡次恳求嫌恶他的皇后,在太子伴读这样珍贵的名单上,为他留得一席之地。
面前的何夕不过一个少女而已,却只因为出生时没能让父亲如愿以偿得到龙凤胎,而身负了不祥的罪名,若非太子择妃,司徒根本不打算将她接回。
何济每每看见她,都在心底劝解自己,艰难的何止他一人?面前的她,尚且可以始终勃勃地生活着,他自负才华,又岂能自我辜负?
“你看。”
她突然变戏法似的伸出手。
她手掌心一叠素帕,层层掀开来,里面赫然现出一支冰冰的小荷叶簪,荷叶的茎干做出扭转的形状,可是转得风情,里面隐约透出星星点点均匀的雪花棉,在极珍贵的料子的衬托下,简直可以听到玉簪里滴答滴答的雨声。
“这是什么?”何济愣住了。他本意是要问,这是要做什么,可是不知道怎么出口就错了。
“这是给你的生辰之礼。”何夕神色里一点儿顽笑的成分也没有,“你与姑母生辰在同一日,姑母这里这样声势浩大,难免相形见绌,所以别人忘了,我就不敢忘,可不能叫你在自己生辰这一天也要难过的。”
何济从素帕上接过来,盯着那支玉簪。
荷叶上面的晨露晶莹剔透,仿佛下一秒就要淌下来。
“喜欢吗?”
何济没说什么,而是重新将玉簪递给她,向她俯下身去,示意她为他换上。何夕轻声一笑的工夫,他抬头看她,自己原先那支扁金笄就在她手心里握着了。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真好。”她歪着脑袋盯着他,笑起来。
“我哪里敢称君子。”
何济伸手将她额边纠缠的两三根金流苏解开,笑叹道。
“胡说,怎么称不上?”何夕头一撇,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天下人没有谁比你更能称得上君子的。”
何济垂头看她。
她说得那样坚定,不熟悉她的人或许真要相信她了。
“你是妹妹,所以这样夸我。”
“不是因为你是我哥哥我夸你,是因为我了解你。”
何济笑起来,他觉得感动。从她出现以来,她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叫他心中感动。
“好了,你是不知道荀氏有多不安呢,她怎么会待见你?何家人丁稀落——”何夕的神色很有些苦涩,仿佛这是她的罪责,“你将来会承袭何家的爵位,以你的才华和资历,你会位列三公,你的儿子,孙子,都会位列三公。将来何氏昌盛绵延,希望在太子的身上,也在你的身上。”
“君子卑以自牧,不欺于心。你现在呀,就是根本不要去理会,也不要去在意宅院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你就专心把朝务做好,陛下能记得你,将来太子就能倚重你,只要这样就够了。”
她的手在他衣襟上摩挲,眼里是熠熠的光。
她总把自己定位为何氏的过客,却又将何氏未来的一切视作自己务尽之责。
地面仍是一片狼藉,天空却迥乎不同。
夜不掺一点杂质,一路平铺过去,似乎很远,又似乎沉沉地要压下来。何济几乎可以感受到白日里辉映着日光的琉璃瓦片,此刻正与夜色渐渐相融。
他想到她所说的朝务,便又不由自主地担忧起好友的状态来:“你昨日看到虞慎了吗?他瘦了不少,这一回当真磋磨了他。”
看她不言,何济叹息道:“你不知道,其实虞家虽然不堪,他却是很好的一个人……”
何夕的眼睛转向无星的暗夜:“是啊,能与哥哥交好的人,想来也不会差吧。”
身后一阵簌簌的响动惊扰了二人。
一个孩子的声音,可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喑哑。
“夕儿姐姐……”
何夕与何济都听到了,一齐转头。
宫灯下,一个幼小的身影痛苦地抓住自己的脖子,却还是没能抑制住一股大量的黄水从嘴里喷射出来,他倒在地上,开始抽搐。
何济转身,迟疑地往前走了几步。
“通儿?”
不远处突然传出宫人的惊叫声。
何夕看到了他抽搐的小脸,她也低声一叫:“通儿!”
何济惊惶,想要扑上去稳住小皇子,却被何夕一把截住。
几个太监朝这里跑来,近前,也顾不上何夕何济两个,都去按住皇子,企图让他安定下来。
“还愣着干什么?”何济看着司马通扭曲的面容,自己的脸也跟着扭曲起来,“你不是医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