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
从自己身体里一点一点流淌出来,他趴在桌上,不愿再以面目示人。
过了一会儿,连南风也下楼去了。
他不知道何济性命如何。
虞慎颤抖地想,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何济,他在雍州的所见所闻所感,回来的一路上,他很想告诉何济这些,他准备了好多好多想要与他分享。
去雍州以前,虽然承担的是运粮犒军的差使,虞慎却仍抱有希望,可以在居留雍州的几月里,稍参军事。毕竟雍州曾经是虞敦的辖地,叔伯的门生故吏遍布军中,不过,他这次去,起初,还真就是像一尊佛似的逛了一圈。
就连虞敦曾经的门人属下,都觉得虞慎只是被父辈送来镀金的,就算他一次次要求,别人也只会在心里揣度,这样清弱尊贵的世家公子,真听之任之,让他历练去,万一在沙场上有个磕磕绊绊,那还得了?
所以,连一个敢给他派事的人都没有。虞慎不甘心,便自己揽事来做,亦没有人敢管他。
他想告诉何济,从前他清田,只知豪族强占不好,还未曾考虑进军户之田被占,对于地方军队斗志的打击。
他同样想跟何济讲,雍州因风干地燥,多有明器暗市流通,与朝廷禁令相悖,却是屡禁不止。如何按图索骥,找到盗墓毁冢的奸人,也是一门学问。
千百世界,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何济,无论是像雍州地方长官那样为政一方,还是像何济这种在朝廷效力于君,只要是造福百姓,多的是办法。
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说,他只是面带微笑地站立在阶下,望着为祭礼忙碌的何济,望着准备累累的祭地台,望着不甚晴好的天,想着他们那些效尺寸之力于君,垂万世之名于竹帛的理想,然后眼睁睁看着何济礼服的后裾冒起火星来。
顷刻之间,那件厚重的衣裳燃烧起来,从脚到头,蔓延的速度几乎快过一呼一吸。
火光与黑烟并起,同时而起的还有虞慎的惊叫。
现在回忆起来,他还从没有那样叫喊过。
“澍泽!澍泽!”
虞慎叫喊着奔上去。
此刻却还不到中元祭典的时辰,不仅主祭的太子不在,参与的人也尚且没来几个,有的只是预备典仪的侍者,一见虞慎惶遽,全都四散奔走,一时之间,除了何济自己带的两个人外,竟无几个拢来帮忙之人。
一靠近何济,他的痛嚎便一声声全听在耳朵里。
“澍泽!澍泽!”
虞慎顾不得烫,一把抱住他,要把他身上那件着火的衣裳扒下来,可就是这时候他发现奇怪了,这件衣服却脱不下来——束腰处的宽带绑得紧紧的,根本就不知从何处解开。虞慎大口喘着从身上摸刀,却才想起宫中不可带刀,方才是都撂在宫门前了。
更怪的是,火也扑打不灭。
“澍泽!澍泽!”
火苗直像是在身上舔。
虞慎呼号着,从头上拔下簪子,将那腰带处狠狠一划,终于撕翻出带钩来,他愣了一下,还从未见过这样锁住样式的铜带钩——只此一眼,虞慎突然明白过来,此绝非偶然之祸,必是人为。
可眼下顾不得那许多,他奋力撕扯着,何济身上仍旧是“滋滋”的火声,怀里何济却已经没有什么声息了。
虞慎虚弱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风里全都是呜呼哀哉的声音。
楼外的雨丝风片,打在那缸中,粉白的荷花瓣微微颤抖着。像面颊,像肩窝,像湿漉漉的手指尖,在涟漪里愈发给人一种楚楚之感,却让虞慎一下子想起同样质地的肌肤在火烧灼过后的画面。
他感到那种贴近的气味从身体里面涌出来,眼瞳颤抖着,一瞬间窒息的感觉。他攥住自己那只缠着厚厚纱布的手,剧烈的痛楚传递进脑中,压制住他的直觉,最终,他喘着气,慢慢蹲下去,他的头顶,却正是他自己所书写的“涕泗滂沱”四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