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来思
他将酒浅浅含在嘴里,浓醇的香气“嗞啦”一下在口中扩散开来,辣意在他舌尖蹦跳、打转,但他还是不慌不忙把酒分很多次喝完,看着盏底慢慢浮显出来的卧鹿的图案。
“师父。”
那个女孩儿留下来,在众人陆陆续续走掉后,她留下来,跪在卫绾面前,把手里的茶盘放到腿侧。
虞慎在师父右后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身上有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成熟感,正如她的文章一样,字里行间让人不能将她与“傀儡”二字关联,可她的确是充作太子嫔御的备选,这点传言,虞慎知晓,卫绾更知晓。
卫绾正在案前弓着腰一张张检看皇子公子们的文论,眉头皱得梆梆紧,他把纸举起在向光处,半挡住脸。
在那个女孩儿开口唤他师父以前,他根本没注意到徽音殿此刻还有一个人没走。
他听见声音,降下纸,正撞见女孩儿恳切的目光。
“什,什么事啊?”卫绾困惑地低声问。
“我给师父带了新茶,师父可以尝一尝吗?”
“噢,”卫绾开始漫无目的地整理纸张,“放着吧。”
可她侧头看了一眼茶壶,坚持道:“这种茶头几遍不兴饮用,晨起进学时我便吩咐冲煮,现已出了三四遍色,所以才拿来给师父尝一尝。”
她的坚持让卫绾更为困惑,自她被塞来上学,卫绾对她的态度一直在发生变化,从一开始的无谓,到后来发现她的与众不同,但他们的关系始终不至于到亲近的程度。虞慎知道,师父对于高门世族的固有偏见,会让他始终不能完全坦诚公正地看待她,可他一定是对她抱着好感的。
“那便,好吧。”他放下手里的东西。
她忙把茶杯奉上。
可是卫绾并没有立刻接过来,而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始在一堆字纸里翻找她的文论,而且很快就找到了。卫绾看上去相当意外。他马上把它抽出来,一看,是满满当当的一整篇。
“那这是,为什么呀?”
未及读,卫绾把她这一篇平铺到桌上,点了点开头那句“不战而屈人之兵,固善之善者也”,问她:“你不是交了吗?”
他的意思自然是说,既然你都交了作业,为什么还要送这样的好茶来讨好为师呢?
她笑了。
“师父以为学生是来讨饶的?”她正色直言,“师父让写的策论,我可是每一次都认认真真写出来,即使点灯添烛,也从来没有迟交过。”她这样说,眼里闪耀着一点骄矜之色。
无可否认,卫绾也点点头,把旁边那一堆字卷往上一提。
“是,你的策论,从来也不逊于公子们……只是,让你好好练字,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她面露赧色。
低头道:“我尽力写了,只是资质愚钝,写不得师父那样的好字。”
卫绾若有所思地又点点头。
她倒是全然不提她交上来的罚抄里,那一大半不属于她的笔迹。
于是卫绾往后看了一眼,又回看不明所以的女孩儿,倒觉得在后头整理纸笔的徒弟更心虚一些。
他会意,摇头笑了笑。
“师父,请饮一杯。”
他接过女子的奉茶,喝了一口。
“师父觉得如何?”她那双眼睛直勾勾盯人,着实有些摄人心魄。
绿意在茶杯中摇摇晃晃,悄无声息地释放着淡淡清香,绿色里好像还掺杂一缕阳光的色彩,借了阳光的热意与活力,这茶水含在嘴里也是新鲜跃动的。
卫绾啧啧赞叹。
“师父喜欢吗?”她又问。
“是好茶啊!”卫绾笑叹道,“茶之鲜、甜、涩、苦,它得中平衡,层次分明,这样好的茶叶,也是只有司徒家才可有啊。”
“师父喜欢就好。”她乖巧地一勾嘴唇,“举凡何氏所有,无不是天子所赐。师父既然喜欢,府上所有,我尽数给师父送去。”
“都给老夫?”卫绾又啜一口。
何夕望着卫绾胡须上的水沫,笑眯眯地说道:“天子所赐之物,无何氏一家独占之理,凡亲厚者,皆可同沐恩泽,不是吗?”
卫绾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年迈瘦削的肩膀因为大笑而不停向上跳动着:“唉呀,唉呀,真是怪了。”
他扶额叹道:“‘循势而动,依势而行,则无有生不逢时、难立于天下之叹,而以贤贤者居上,不肖者处其下,圣人复起,不以私心废易,遂为万世之法’,能写出这样文字的女子,竟然在这里跟老夫说这些话。”
他摇摇头。
“你是个有想法的孩子,为什么却要披着何氏的皮囊,说着解氏的言语呢?”
他这些不无讽刺的话听在耳里,何夕脸色却并没有变得严肃一点。
她始终笑眯眯的。
“师父原来,已经不记得此茶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