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界
真正睁开双眼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她觉得自己看到听到的好像都是真的,可是康乐与舅母根本不在院内。
落日的余晖把每一片受光的竹叶都染上金边,在微微风动里,金光粼粼流动,如人眼波微转。
在离何夕的脸很近的地方,真的就有一双眼睛,黑亮的眼珠子在眼眶里缓缓跟着她慵懒地撑腰而转动。
何夕不愿再思量真假,便把手伸给他,懒懒地叫他一声:“哥哥。”
何济接住她的手,把她拉坐起来。
何夕探头,看他半跪在自己竹榻边,又看了一眼天光,嘲道:“本来以为你不来的,结果趁人家睡着了跑过来——你该不会在这里跪了一个下午吧?”
“那不能。”何济改坐榻沿,背对着她,掸了掸膝盖。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可能不来,还是不可能半跪着等她。
他扭头向她道:“说正事啊,好不容易等到你醒了,我马上还要回城去。”
看他脸色严肃,何夕本来自己心里也被一团疑云搅得七零八落,便很利落直起脊背听他说。
“上次南城门的事儿,我照你所托,查了,不仅是流民反常作乱,跟你想的一样,的确守门的兵卒有被收买,正是乱的时候人没影了。”
正此时,寒枝走到院里,她灰扑扑的脸色引起了何夕的注意。
“你来了?”她招呼她。
寒枝见何济也在,不知为什么朝后面望了一眼,然后走上前,把袖里的东西递呈给何夕。
何夕取来看。
“这是什么?”何济看那是一封信。
“嗐,潋滟的信——我叫她每月一封写给我,每次都是‘诸事安好……解尚体贴士卒……归期难料’,嗐,你看,又是这些……”
何夕正要把那张新拿在手里晃荡,突然又看到一句:“欸?怎么还要北上?”
“你病了这些时候不知道,”何济只得解释道,“北赵内乱,你还记得那个拓跋野吧,他想当皇帝呢。这消息一经传出,朝廷众说纷纭,其余的我倒不是很清楚。不过,解尚主攻,石翦主守,两个还犟着呢。”
“拓跋野?”何夕自问,又摇摇头,将信收了起来,“那要北上的话——陛下的意思是趁乱进攻咯?”
“是啊,应该算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何济看看她眉头又锁起来,忙用扇子挥她一下风,“哎,这些伤脑筋的事,你就更不要现在去想了,好好养病吧。”
“我也不大懂这些,想有什么用呢?”何夕叹了口气,追问起方才的事,“你刚才说城门——那人呢?人抓到了吗?”
“不行,抓不了了,这事一出,陛下说把守门户、护卫京师的人这么不中用,绝不能姑息,第三天全斩了,脑袋现在还挂着呢。”也许是意识到何夕精神不济,他赶紧住口,后悔自己提脑袋的事情。
何夕摆摆手:“是,我知道,有人想害我,一人之私心,以他人骨肉作赔,这可怎么说呢——那么,城外难民呢?我给父亲带去的手信,他看了没有?”
“看了。”何济重重点头,“你舅舅,还有石翎,都用你的话劝了,现在城内外积贫积困,矛盾已是很厉害了。虽然你受了惊,但毕竟只是受惊,石翎也把人杀了两个,叔叔还是依陛下的意思,没为难城外不相干的人。”
何夕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去问寒枝。
“疏桐呢?”
寒枝正自出神,突然经她一吓,“啊”了一声。
“疏桐——”何夕拖长音调,“怎么没跟你一块儿?”
“哦,疏桐啊,”寒枝连忙道,“她——她受了伤呢,不能来,让在府上养好了再说。”
“伤很重吗?”何夕记得有仆役救走了她,“该不是被踩了?”
“啊,是啊,被踩了,伤得很重,都下不来床,但是性命无虞,姑娘别担心。”
“要好好找大夫给她瞧啊,”何夕咬咬下唇,盯着寒枝的眼睛,叮嘱道,“我这里不缺人伺候,你回去吧,没你照应,府里万一不仔细治呢?”
何济跟寒枝眼神相交,他用扇子拍拍她脚踝:“你平时惯她,连我都知道,府里哪敢有人轻慢她呀?你放心好了,寒枝就留在这里照顾你,我回去替你照应。”
“那就好,总算我的罪孽,也没有祸及太多人……”
她的喃喃自语,寒枝的灰头土脸,都让何济心里好难受,又难受,又费解,又生气,他忍不住埋怨她:“你总是这样说,什么罪孽,什么罪恶,这病怎么能好呢?你怎么能把什么事都怪在自己身上,你明明——”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何夕微微睁大的眼睛,她的眼神十分涣散,好像一瞬间里想了很多很多事,她的嘴也一样微张,好像想要对他直言相告,却在脱口而出之际,不知从何说起。
她突然咳嗽起来。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